一百一十七、袁天无用118(1 / 2)

彗星的尾巴划过清晨,好似紫红天幕上的一道伤口,在钦天监所在地艮岳上空汩汩泣血。

尚云顿独自伫立在卧房外狂风怒吼的阳台上。信鸦长途跋涉之后,正是于此停息。两尊十二尺高的石像立在两侧,一边是地狱犬,一边是长翼龙,其上洒布着乌鸦粪便。这样的石像鬼为数过千,蹲踞于钦天监观星台的高墙之上。当年他初抵钦天监,曾因满岳狰狞的石像而局促不安。随着时光流逝,他已日渐习惯,如今他视它们为老友,三人并肩,惴惴不安地凝望天幕。

老学士向来不信预兆,话虽如此,但活到这把年纪,尚清华还真没见过如此璀璨的彗星,更没见过这番混杂鲜血、烈焰与落日的骇人颜色。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石像鬼朋友可否目睹过,毕竟它们早在他到来之前便已安居于此,而在他身殒之后亦将长存。如果石像会说话就好了……真是荒唐。他倚靠雉堞,手指摩擦着粗糙的黑石表面,会说话的石像鬼?天际的预兆?我老了不中用了,难道这就是老来疯?难道一辈子辛苦挣来的智慧,就这么和青春一并逃窜无踪了么?思及他在大学城所受的训练,颈上戴的学识项链,他的学士生涯,现在却满脑子迷信宛如农汉,情何以堪?

可是……可是……如今这颗彗星连白天都清晰可见,而苍白泛灰的蒸汽不断自艮岳后方龙山的地热口升起,就在昨天早上,有只白鸦从边境带来他早已预期却始终恐惧的信息:白头山的天池开始干旱,凶兆纷起,再否认下去只是自欺欺人。但这一切究竟预示着什么呀?他简直泫然欲泣……

“尚清华师傅,有人造访。”度北大轻声道,仿佛不愿打扰尚清华的沉思。他若知道此刻老学士脑中的愚蠢思想,恐怕就会大喊吧。

“公主想看看白鸦。”由于她的父亲已经被封王,向来讲究礼数的度北大便改口称她为公主。即便他父王的领土只是苍茫大漠中的一座城池,但毕竟是个王。“她的弄臣也跟来了。”

老学士转身,背离晓色,一手扶住翼龙石像。“扶我坐下,然后请他们进来。”

度北大挽着他的手,引领他进入书房。尚清华年轻时也曾步履轻盈,但如今年近八旬,双腿早已孱弱不稳。两年前他摔坏了一边臀骨,之后没有完全康复。去年他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大学城便送来了度北大,刚好赶在蒋武夫袭击泰皇异军前几天……名义上是协助他处理日常事务,但尚清华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死之后,度北大将取而代之。对此他并不介意,总得有人接过自己的棒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让年轻人把自己安置在书桌边,桌上堆满了书籍纸张。“带她进来吧,别让公主久等。”他虚弱地挥挥手,催促徒弟赶快行动,他自己早已是个无力匆促的人了。他的手满是皱纹斑点,在干薄如纸的皮肤下,几可见密布的血管和干枯的骨骼。这双手如今竟这般颤抖,它们曾经是多么灵巧、多么稳健啊……

小女孩跟着度北大进来,羞怯一如往常。在她身后拖步轻跳、古怪横行的,则是她的弄臣。他戴着一顶老旧锡桶做的玩具头盔,头盔顶端捆了两根鹿角,上面挂着牛铃,随着他的蹒跚脚步而发出不同声响:铿啷当、碰咚、铃铃、嗑啷啷。

“度北大,是谁一大早来拜访我们啊?”尚清华问。

“师傅,是我和阿福。”她天真无邪的蓝眼睛朝他直眨,只可惜她的脸蛋并不漂亮。这孩子不仅有她父亲突出的方下巴,而且很不幸地继承了她母亲那双耳朵。除此之外,她年幼时曾感染怪病,险些丧命,后虽逃过一劫,却留下可怕的残缺:半边脸颊直到颈部下方,皮肤全部僵硬坏死,表面干裂,层层剥落,夹杂着黑灰斑点,抚触起来宛如硬石。“尚云顿大人说可以让我们看看白鸦。”

“当然可以。”尚清华回答。他怎么忍心拒绝她?难道她失去的还不够多吗?她名叫华筝,就快满十岁了,而她是尚清华学士所见过最哀伤的孩子。“度北大师傅,有劳你把鸟儿从鸦巢里带过来给希琳公主看。”

“这是我的荣幸。”度北大是个谦恭有礼的年轻人,年方二十五,却严肃得像个六旬老翁。假如他多些幽默感、多些活力就好了,此地就缺这个。阴沉之地需要愉悦,而非肃穆。钦天监是帝都兆安的孤寂之地,地势乃是帝都兆安最高之地。终年为海风环绕,背后又有火山烟影,孤寂自不在话下。但职责所趋,学士便必须毅然前往,所以十二年前尚清华随尚云顿来到钦天监,为之效命,尽忠职守。然而他从未真心爱过钦天监,也始终没有找到归属感。近来,一个红袍女巫每每妖魅般浮现梦中,使他骤然惊醒,却惶惶不知身在何处。

弄臣转过他那肤色不一、花纹满布的头,看着度北大爬上高耸的铁梯攀向鸦巢,头盔上的铃铛随之作响。“海底下,鸟儿生仔不下蛋,”他说。喀啷啷啷。“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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