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弄仁:酒糟·一(2 / 2)

麻将桌上其他三家的人指着钱姨打哈哈,笑她没上过学也好意思说。

钱姨开玩笑似的剜了那几人两眼,带着冼弄仁离开了麻将馆,她在小卖部里给她的仁哥儿买了一颗糖,又耐心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妈妈,没醒。”冼弄仁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含糊道。

“哎呀,那个死醉鬼!走,钱姨帮你骂醒她。”钱姨哼哼着,牵着仁哥儿的手往胡同里走。

一大一小在拥挤的仓库里站立,可这地儿吝啬得连坐下来的位置都不够。

钱姨哦哦啊啊的像唱戏一般清清嗓子,拽着仁哥儿的手一紧,大吼道:“仁哥儿他妈!天黑了喂,你孩子要饿死了!”

铁架床上的母亲像聋了一般不为所动。

“死婊子!再不起床,仁哥儿我就拐走了!”

铁架床上的人像死鱼一般一动不动。

“你那个有钱的主儿,要接你和仁哥儿回去过好日子咯!”

铁架床上好像躺着一个死人。

钱姨这亮堂的几嗓子把邻居都吸引出来要看热闹,可热闹连动都不动一下。

“钱姨,仁哥儿他妈不会是没了吧?”有人小声地说,周围人也窸窸窣窣地附和着。

钱姨却不高兴了,回怼道:“没什么没?你娘才没了,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滚,都滚!”

这是胡同口里的住客们第一次听钱姨这么认真地骂人,扫兴地一拥而散。

发烫到连苍蝇都避开的白炽灯忽闪忽闪,它已经超负荷了。

钱姨那双满是茧的手并作二指,去探铁架床上的母亲的呼吸。

没了,真的没了。

她把仁哥儿他妈的身体摊平,努力感受着床上人的脉搏。

可是床上人连体温都没了。

小小的冼弄仁木讷地站在那儿,突然被钱姨一把抱住了,钱姨豆大的热泪滚下来,流进他的后背里,烫得人心里发酸。

“仁哥儿!仁哥儿!”

钱姨一边哭一边喊。

冼弄仁也哭了,他年幼的眼泪也濡湿了钱姨的后背。

火化场的人来抬走铁架床上的母亲时,钱姨以一己之力骂退了所有还在说“仁哥儿他妈当小三死了活该”的人。

“仁哥儿,钱姨也想收养你,可是你还有个有钱的爹,你爹他能让你吃得饱穿得暖,还能上学,钱姨给不了你那么好的,去你爹那儿,一定要听话啊……”孤儿院来收留冼弄仁的前一晚,钱姨这么和他说。

因为冼弄仁一直说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孤儿院才收留了他,临走前,钱姨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布包,那里边是他生母用来向钱姨抵押小仓库的银项链。

孤儿院的小车都往外开了几米远又停下来,仁哥儿打开窗户往外探头,向胡同口的钱姨挥手,他大叫道:

“谢谢你,钱妈!”

钱姨哭着笑了,她扯着亮堂的嗓子回道:“再见,仁哥儿!”

在孤儿院的日子里不算难过,起码冼弄仁能吃上一日三餐,小学他没去上了,整日坐在树荫底下,看有家的孩子跑来和没家的孩子玩。

有一天孤儿院院长收拾整齐了冼弄仁的行李,还让他换身干净的衣裳,说是有好人家看上了他要收养他。

孤儿院院长领着七八岁的冼弄仁在大门前等待着,一辆漆红的小轿车停在他们面前,从后座上先下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踏着小皮鞋向俩人走来。

“院长叔叔下午好!”那个小女孩先问好,又话锋一转,“这是我的弟弟吗?”

孤儿院院长点点头,笑着说:“是呀,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

女孩听完把冼弄仁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满意地伸出手笑道:“你好,我叫龚芳,你叫什么名字?”

“钱妈叫我仁哥儿……”冼弄仁话说到一半,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肩膀打断道:“他叫冼弄仁。”

年纪尚小的冼弄仁和龚芳是一惊,孤儿院院长是一惊,姗姗来迟的龚家父母也是一惊。

龚家父母先骂道:“姓冼的,你有病?生意场上就算了,领养个孩子你也抢?!先来后到懂不懂啊?”

冼弄仁不语,他很眼熟按着他肩膀的中年男人,因为这人正是把他和母亲抛弃了的亲生父亲。

姓冼的男人哼道:“呵,这可是我亲儿子,我把他接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一落,场面一时僵持在那儿,孤儿院院长说了声“抱歉”便跑回去翻找资料,冼弄仁一直攥着手里的银项链,愈来愈用力。

龚芳抱着臂,凝视着她刚认识没多久就失去的弟弟。

这时又从外边跑来了有家的孩子,和没家的孩子们嬉戏打闹着,不巧撞到了冼弄仁,俩人齐齐摔倒在地。

冼弄仁第一时间将那个孩子扶起来问道:“没事吧?”

那个孩子一边不停鞠躬一边道歉:“没事,对不起!”

此时孤儿院院长也出来了,把资料拿出来给龚家父母和冼弄仁的亲爹看,讪笑着说明情况,冼弄仁不上台面的生母死了,他身体里流着的是冼家的血。

龚家父母嘁了一声,拉着龚芳打道回府,冼弄仁的亲爹便也拉着他走了。

冼弄仁感觉手里空空的,这才意识到银项链被撞掉了,可父亲拉着他的手太有力,他挣脱不开,他只听到院长训斥那个孩子:

“张无采,你不能再这么莽撞了,我现在就叫你妈来接你。”

他在渐行渐远的车上,看见那个叫张无采的孩子,捡起了阳光下忽闪忽闪的银项链。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