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学来的鸭禄汤(1 / 2)

1981年10月底。

老城村东边的一座小院内,一场村宴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这天担任主厨的何仰生正盘点着桌椅、碗筷和各色食材。他对照着宾客名单清点着桌椅和碗筷的数量。“王大姐,这碗筷和桌椅不够数……”

“哎哟,我哪知道去!东家给定的!又不是我!”王大姐一面摆着桌椅,一面押着何仰敬的话尾嚷嚷着。

“那麻烦你去找东家说下。我这走不开。”何仰生说完就走向院子外,去盘点食材了。

“好好好!”王大姐即刻放下手中的事,穿过院子,进了里屋,只是嘴里还不忘抱怨着。“哎!搞什么!什么都叫我!自己妹夫自己不去说!”

何仰生来到院子外的空地上,走到水井边。那里堆放着用塑料袋和箩筐等容器装着的各色食材;还有两大笼活鸭,它们正看着同伴一只一只地被大姐抓出笼子,“嘎嘎”地哀叫着。

他开始逐一清点,待到遍寻不着“重头戏”时,才回头问了正在磨刀的何仰敬,“阿敬,坛八味的食材怎么没送来?”他也早就注意到那些呱噪的鸭子了。“还有这些鸭子是怎么回事?”

“没跟你讲啊?阿杰哥的主意啊。”何仰敬已开始切配大姐洗好的生姜、大蒜和小葱等基础辛香料。“他说最近学了道新菜,叫什么鸭禄汤,让我们做着给大伙尝尝鲜。”

“没人告诉我啊!”何仰生有些着急了。“这汤比得上坛八味?而且,也没说怎么做?”

“有,就说把鸭子处理干净,里外抹上盐,加姜片,不加水,大火干蒸2小时。”

“干蒸?不是说做汤?而且2小时?”何仰生急忙核对菜单。“那不是所有蒸菜都要改?”

“没事,早替你想好了。我拜托大姐去借了灶台、锅和蒸笼,等下单独蒸汤。”何仰敬说话期间,负责粗加工的大姐已将一只只处理好的鸭子送到了他手边的大盆里。“干蒸也没问题,靠盐巴逼出鸭肉里的水分。而且等我处理好这些鸭子,就能上笼蒸了,时间上也来得及。只是他没说要加多少盐,这就有点……”

“哎,你怎么不拦着点,”何仰生看着那些鸭子,惆怅不已。“这没做过的菜,万一味道不好了,不是砸了自家招牌?”

“我能怎么办?”何仰敬话不多说,开始精修整鸭。“阿爸不爱管,阿姐都听他的,我也说不上话。”

他们口中的这位“东家”、“妹夫”和“阿杰哥”,就是何世杰了。他虽姓何,也住在老城村,但不是何宗宅的人;却也是当时村里的风云人物了。他虽然父母早逝,还有一双弟妹,也靠着勤工俭学,考取了高中文凭;而且,不但精通文章和书法,就连厨艺也不输给何宗宅的后人。虽然文采翩翩,却只求得单位食堂厨师一职;也不参与任何的办宴班子,只靠着年节前帮人写写春联来赚取额外收入。

只见何世杰不急不缓地走到水井边,笑得满脸是牙,“见谅见谅!一下给忙忘了!这鸭禄汤要用多少盐还没交代!”他瞄了眼何仰敬刀下的整鸭,“阿敬这修得漂亮。等下记得,先用姜片涂抹鸭身,再撒盐;然后拍一拍,让盐巴像霜一样薄薄的一层,附在鸭肉上;最后,蒸的时候,把姜片放在鸭肚子里。这叫‘霜花盖顶江水流’。”还在交代做法的同时作了句诗。

“好,没问题。”何仰敬并未在意“诗”,而是即刻开始着手制作。

“诶,你听我刚才那句诗如何?”何世杰着重提示了下。

但何仰生就只是担心味道,他把何世杰请到一旁。“阿杰啊,这是哪里学来的菜?味道是怎么样的?我从没做过,担心……”

“安心!”何世杰得意了起来,还刻意抬高了声量。“上个月,我在禄清市的书法家朋友请我去做客。他亲手做了这道汤给我吃,那味道,浓郁无比!你要知道整只鸭做一碗汤,一滴水不加,就全凭这鸭本身的汁水。”

“那是具体什么味道?我得安排上菜顺序。”接受了无法改菜的现状,何仰生又操心起了前后菜品的口味搭配。

“怎一个‘鲜’字了得!”何世杰说得更大声了,彷佛就怕旁人听不到。“鸭肉的鲜甜在唇齿间缭绕,无法散去。这是经我朋友改良过的地方菜,你要知道,大书法家,文化人做菜,那不一样。苏轼你知道吧?这道汤的味道,就好比那东坡肉的韵味!”

“好好好,那我安排在炒鲜香之后。”何仰生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只能靠一个“鲜”字判断,将此汤安排在重酸口的炒鲜香之后了。

“没问题,你安排,我放心。那你们先忙着,我还得去安排桌椅碗筷。”何世杰转身就走,还不忘掂量自己的诗句。“‘霜花盖顶江水流’……啧,妙啊!”

“怎一个‘鲜’字了得!哈哈哈哈。”何仰敬倒是被逗笑了。“我看是,怎一个‘抠’字了得。是茶水也没啊,烟也没。”

“嘘!”何仰生急忙止住弟弟的玩笑,压低了声音,“说什么呢?这不就是左边口袋到右边口袋的事?”他说着就赶去院子里忙活了,但又担心弟弟受亏待,于是又回过了头。“烟你自己有了,茶我给你泡去,喝什么?”

“最好是茉莉!”受了大哥关照的何仰敬一下就高兴起来了。

“矫情!”

兄弟两一直都是这样。何仰生总是有操心不完的事;让何仰敬反倒没什么好操心的。但何仰敬真的就不担心因为这道没做过的汤而砸了自家招牌吗?自然不会,他有自己的安排。只是这件事正好可以让他在暗地里发泄内心的郁结;所以才会从头到尾都挂出一副没心没肺的脸皮。

夜幕降临,宴席正进行中。

这天的宴席,是何地旺的外孙,何燕音与何世杰的儿子,何尧的满月宴。年迈的河流源因身体抱恙而无法参与;于主桌落座的,有何地旺、王桂梅夫妇,何地长、刘长芳夫妇,何世杰、何燕音夫妇及怀抱中的何尧,何世杰的弟弟何世坤,还有王意德。另有两个空位是留给何仰生、何仰敬兄弟的。

王意德又借着领导的身份坐到了主桌上。原本,只有宴席主角的血亲才能坐于主桌之上;当直系血亲不全时由旁系血亲依辈分、年龄补全座位。但由于那个年代的禄州人都将各级领导视作尊重的长辈,这才让王意德屡屡活跃于地旺家的宴席之上。

他对着满桌子的菜,东挑挑,西挑挑,“哎,这切得太大了,”这尝一口,那抿一嘴,“这个有点咸了,那个又不够酸。”接着又一脸不满地做起了总结。“今天这个菜嘛,好像差点意思……”

“阿哥!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菜诶!”一直注意各方脸色的何世坤突然拔高嗓门,完全压过了王意德的声音,同时还往嘴里不停地塞着菜。“你……‘吧唧吧唧’去哪里找的‘吧唧’办宴班子?‘吧唧吧唧,咕噜’等我结婚时别忘记介绍给我!”

“哈哈哈,哪里要找?”好面子的何世杰也借机拔高嗓门。“这就是我大、小舅子做的!但我怕你请不起诶!他们可是全禄州最霸的厨子!”

“不见得吧?”王意德举起了酒杯。“我看今晚的菜都还不如这臻红酒,这哪买的?”

“噢!我自己酿的。可好啊?等下带一坛回家。”何地旺接话道。

“这样?噢!可能是我有点感冒了,嘴厚,吃什么都不对味,这酒,也一般。”没讨着便宜的王意德话锋一转,转向了何世杰。“世杰对吧?你在哪里高就啊?”

“谈不上高,单位食堂。也靠写春联赚些……”何世杰本打算把话题转向自己更擅长的领域。

但王意德掐着点忽略了,直接转向何地旺,“诶,地旺。”因为河流源不在,他说话也更随意了些。“是你会盘算诶!女儿嫁个了姓何的外族;连入赘都更好讲些吧?”

这话差点让何地旺噎住。

听着话锋不对,在场最年长的何地长发了话。“当了领导就爱说笑。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入赘啊?前几年乡政府还特地开了宣传会,你是没去?还是忘了?”

“噢!不是吗?”王意德避开何地长的重点,转而就大部分人忽略了的问题,指向了何世杰、何燕音夫妇所住的院子。“我怎么记得这小院子是流源伯以前画画用的啊?”

这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在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应对。

王意德说话的声音是足够大的。

大到在不远处炒着菜的何仰敬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声冷笑。“切!我说什么了?这能瞒得住?也不知道都在急什么?天天催结婚!”但他的笑稍纵即逝,一点也不开怀。

“啧!这火烧自家门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何仰生也听到了主桌的对话,但眼下也只能干着急。

“如果当初你们听了我的话,那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样了!”何仰敬干脆放下锅和勺子。“阿哥你天天操心,阿爸他天天管这、管那;怎么就不听我的,操心操心,管管阿姐?我说那小子……”

“啧!现在说这作甚?加快上菜速度,堵住他的嘴才是正事!”这可能是何仰生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

一直不作声的何燕音不急不缓地说道:“世杰顾小的,把家里房子留给弟弟结婚了。”她在话语间看向何世坤。“家里有多的房子就先住,以后还要盖新的。”

“是啊,是啊!我去年刚相了个好姑娘;要不是大哥疼我,把房子全给了我,人家都不愿意跟我处!”会到意的何世坤急忙插嘴道。

王意德看似罢了休,反而捧了起来。“噢!那很好啊!很好啊!人长得俊,学历高,又写得一手好字,还懂得疼小的;我就说你这何家大小姐的眼光不可能低嘛!”

何世杰也着急忙慌地接住了。“哪里,哪里,领导过奖了。”

“哪有过奖?”王意德捧得再高了些,“光听你儿这名字就知道你文采非凡,且有雄心壮志。”突然就变了语气,而且还是看着何地旺说的。“单名一个‘尧’,同名于万国天子!看你是寄望于此子将来能统领老城何氏吧?”

“哎哟!领导真是爱开玩笑。”何世杰一下就不知所措了。

“只是可惜啊!”看得出王意德为了这顿饭是下足了功夫,他立刻就扎向另一个重点。“可惜这孩子才怀胎9月,我担心他身体有恙,你们可要好好照顾!”

慌了神的何世杰一下就着了道。“这从何说起?明明是足月的孩子……”

“也正常,文采好的人吧;算数都不太行。你算算,你和燕音是去年阳历12月底结的婚;再怎么快,算到今天这孩子满月,也就怀胎9月吧?”眼看在座所有人都沉下了脸色,王意德嘴角一挑;但也好像知道自己正说着不合时宜的话,却又无法逾越自己的仇恨;于是便用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压下自己突然升起的罪恶感,他将身子探向何地旺。“但我好像也是瞎操心!看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也不像不足月……难道是……噢!怪我!怪我!怪我多嘴啊!你看,你都不介意,我还在这狗拿耗子呢!”

这下,全桌人,彻彻底底地陷入了无声中。只有王意德得意地吃着菜,喝着酒。

何地旺的脸色极其难看,都快黑了;他咬着牙关,憋着火,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何仰敬是第一次见到父亲气到如此;也是第一次在宴席上见到这般可恶之人。原本就预估会出现此情形的他,还想着藉此证明自己是对的;但第一次见父亲受辱的他,再也绷不住了。“我操他妈!”他怒骂着便操起了砧板上的菜刀,也迈出了向前冲的第一步。

“诶!你干嘛?”何仰生急忙抱住了他,紧紧地抱着。

“放开我!”

好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停住了何仰敬。

“燕音姐!祝贺,祝贺啊!”是王业明高举着酒杯,大声嚷着;他朝着主桌,很明显地,刻意地跑着过去;他再借着与邻桌宾客间的“不慎”碰撞,特地倒在了王意德的身上;手中的整杯酒,也完完全全地倒在了对方的头上,还要装出摔得甚惨的模样。“哎呀!谁绊的我?疼死我啦!”

王意德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大力撞击,手中的酒杯砸在了脑门上,酒也洒得满脸;未肯罢休的力道还将他拍在了桌子上,碗里的汤、盘子上的菜和桌子上的残渣全挂在了他特地穿来的新夹克上。他跳了起来,疯狂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污渍,却让这些油渍更加牢固了;前一秒还无比得意,这一秒却如此狼狈,这让他气急败坏地甩下了所有脸面。“你这疯狗崽子!”

“意德叔?是你啊?”王业明表现得就像摔倒时遇见村里长辈的幸运孩子般,欣喜地向王意德伸出了手,“快扶我一下,不知道谁绊了我一下,太疼了!”还不忘向长辈“告状”。

“你是被人绊倒的?我看你是故意撞到我身上!”盛怒的王意德一把抓起王业明的领子,把对方拉了起来,还用力地摇晃着。“你看你做了什么!啊?”

王业明当然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诶?意德叔,你身上怎么全湿了?谁弄的?”

王意德满脸涨红地咆哮着推开了王业明。“不就是你这他妈的狗崽子!”

“我?”王业明戏做全套,惊讶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空酒杯,惊恐地将酒杯放到了桌上,“哎哟!那是我不小心……”又着急忙慌地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直接朝着王意德的脸就扑了过去。“哎!真对不起!我帮你擦干净!”

“给我死开!”王意德用尽全力地挡开了王业明的手,这举动让他血气上涌,怒火更盛;怒极了,连自己的心里话都掏了出来。“你装什么装?跑过来帮忙是吧?我说错了?我所言句句属实!就算你特意跑过来搞我也没用!”

王业明继续一脸无辜地解释着。“哎呀,意德叔,你说什么呢?我都不知道怎么了……”

对方的模样让王意德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脸上青筋爆起,几乎是以喊叫的方式宣泄着怒火。“给我闭嘴!你现在很本事了嘛,跑到这帮旁村的人了?你还想投靠何家了不成?可以啊!你给我等着!你看看你以后在康新村还有没得混!至少!我让你这辈子都别想着能进雨伞厂!”

发完了火,也再没可骂的话了;在全场的寂静中,王意德突然从所有人的眼神中看到了窘迫无比的自己。但这也不妨碍他用自己所知的方式来留住自认为的面子;他一脚踢倒了自己坐过的椅子,转头就走。

“哎呀!到底怎么了这是?意德叔?”王业明到最后还是表现出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还要再表现出一副为自己村里人的行为感到羞愧的模样。“哎!哈哈哈,我看他是喝醉了,不好意思啊各位!”

在场的人中,可能只有何仰敬注意到王业明那只拿着手帕的,红肿的,痛到颤抖的手。

“舒坦了!”出了气,何仰敬也逐渐松了劲,他对王业明自然也是感激的。“还得是王业明厉害!我以后要有本事,一定罩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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