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两人、两碗、太平面7(2 / 2)

“口气不小啊!快坐上去!”,“坐上去!坐上去!”,“来啊,谁怕谁啊!”

气氛到这了,汪德馨也不好推却了;只不过她在坐下前还带着些埋怨、带着些留恋地看向何仰敬。当然这心情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这会的何仰敬并不关注其余的任何事情,就只是探着头找寻着房间内的汪德萃。

“47!48!49!50!喔喔喔!好啊!”

就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何仰东完成了任务;何仰敬也顺利被“放”进了闺房。虽然过程是有些闹的,也有些尴尬,红包没少给,也累怪了伴郎,甚至连最后的新娘红鞋都藏得异常刁钻;但在何仰敬终于送上手捧花并掀开汪德萃的红盖头之时,他有些颠簸、有些不安、有些紧张的内心也终于和期待着的幸福相聚了。

“老婆,我来接你回家了。”这应该是两人相识以来,何仰敬对汪德萃说过的最浪漫的话了。

“你……”这也让汪德萃从一早上的慌乱、紧张和不真实感中抽离出来,确信了眼前此刻的真实;幸福的眼泪划过脸庞的热格外清晰,泪痕蒸发散出的凉也分外清楚。“……你怎么才来,等你几年了……”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众人的起哄声也没影响何仰敬,他只关心着汪德萃,担心她哭花了妆,就开了个玩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尽管不好笑,也止住了对方的泪;再是深深的一吻,让二人都暂别喧闹,回到了专属的甜蜜中。

迎新娘出闺房,就该上茶敬女方父母和上香拜见女方家祖宗了。

在汪家供奉祖宗的房间内,红烛燃起,红布围台;一直不见人的程招娣和汪于仁都已落座于供台边的椅子上等候着。他听到汪德萃房中的喧闹,便知该到自己的环节了;他赶紧再检查了下自己的上衣,捋了捋袖口、理了理领口、整了整门襟,又再坐得更正了些,还不忘向程招娣嘱咐道:“阿妈,今天二妹结婚,您一会别乱说话哈。”

“哎!要你交代,”程招娣反倒是露出不屑的神情,“我见过的世面可比你多多了!”

何仰敬和汪德萃一同来到房间内,一同走到喜娘身边,拿起了已备好的茶,慢慢地端向程招娣,再慢慢敬给汪于仁。看似相同的茶,在两人手中端着的感觉却是不同的;何仰敬感觉自己端着的是对汪家的一份责任,汪德萃感觉自己端着的是对娘家的感谢。

而当下的程招娣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她少有在众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笑容,这下却笑开了,这笑中只有喜悦;汪于仁也是的,他少有的,眉开眼笑地看着小心翼翼的二人,笑得连平时紧皱着的抬头纹都舒展开了,这笑容还透出一股他不会展露人前的可爱。

“敬过长辈茶,新郎新娘给祖宗上香。”喜娘按序推进着仪式。

当香上香炉,一碗鸡汤太平面就被端到了饭厅的桌上。何仰敬和汪德萃跟随着喜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饭厅;而汪于仁则是独自站在了院子里,他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程招娣也回到了二楼,继续独自地看着。

在禄州的接亲仪式中,在新郎要带新娘离开娘家前,以及新郎新娘一起回到新郎家时,都要由两人同吃一碗太平面,意保平安。接亲中的太平面一般用鸡汤做底,再配上鸡肉和两颗水煮鸭蛋;而面则是统一用线面。线面是禄州的传统地方面食,用精制面粉加盐制作而成,色泽洁白,细若棉线,故得其名;又因每根线面长达1米8,属面中最长,而被称为“长寿面”;再因其煮食方便,煮后质地柔软又入汤不糊,而广受禄州民众喜爱。

何仰敬刚一落座就注意到了汤面上泛起的金黄油花,也闻出了眼前这碗太平面的不凡之处,“好香!”喝下一口汤,“味道也很香浓!”再尝了一块鸡肉。“好嫩,这是两种鸡?”

汪德萃往何仰敬的勺子中夹了块鸡肉。“好吃就多吃点。听说阿爸天没亮就起来炖汤了,老母鸡炖的汤,再用鸡汤煮的肉鸡。”

“诶,好。”何仰敬大快朵颐,吃下了大半碗太平面。

在这过程中,众人都在聊着晚上要举办的宴席。“终于有机会吃上大名鼎鼎的何家菜了。”,“是啊,我们这边人办宴怎么都不找他们?”,“那离得太远了……”

何仰东则是一直盯着站在角落里的汪德馨,踌躇着想着话题不敢上前;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了,“诶,你好……额,平时喜欢做什么?有空一起玩?”开口却是紧张的平平无奇。

可想而知,换来的也只能是冷冷淡淡。“就喜欢待家里,就不用一起了。”本就不悦的汪德馨说完扭头就走。

“鞭炮第二响”欢送新娘子。

随着汪德臻放响鞭炮,何仰敬跟着喜娘走在前,汪德慧为汪德萃撑着红伞紧随在后,再后面就是帮忙抬嫁妆的何仰义、何仰东兄弟和汪家家人们。禄州的女方嫁妆十分简单,并不在意金额的多少,而只在乎祝福的完整;1个红箱子、1套红被褥、1套红色洗漱用品、2个红脸盆和3件1套的子孙桶,足矣;子孙桶一般包括马桶、脚盆和水桶,分别寓意着子孙、聚富和财势。

在巷子口,之前来的那辆婚车和另一辆后来的婚车已敞开车门与后厢盖等着了;“单去双回”是禄州的接亲习俗之一,寓意也很单纯,一人去两人回,车辆的数量也得如此。何仰敬、汪德萃和汪德慧乘坐一辆在前,喜娘、何仰义、何仰东和嫁妆同乘一辆在后;到所有人都上车坐好了,汪于仁走到车旁。他并没有像多数女方父母那样隔着车窗与女儿挥泪告别,而只是对汪德萃笑着挥了挥手;这也是汪德萃记忆中的第一次,由父亲投来的喜悦而温暖的笑。

“鞭炮第三响”平安送婚车。

随着婚车缓缓启动提速,汪德萃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家正在成为娘家;这种离开家人独自迈向未知的强烈孤独感,甚至正慢慢盖过此刻的幸福感。她心中对家人的不舍迫不及待地涌了上来,化作不止的泪水直流而下;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紧紧抓住了身旁何仰敬的手。何仰敬明白此刻汪德萃的感受,他什么也没多说,就只是抱住了对方的肩膀,牵着对方的手,回应以坚定而温暖的陪伴。

这份陪伴一直持续到了老城村的何宗宅,汪德萃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但何仰敬的手至始至终都没松开过,他牵着汪德萃在汪德慧撑着的红伞下,穿过了热闹的迎亲鞭炮、跨过了院前的门槛,朝着厅堂而去。

何地旺、王桂梅夫妇已落座于厅堂中等侯了。何地旺端正地坐着,生怕在自己钟爱的中山装上留下不自然的折痕;他还时不时地撑撑自己的衣领、袖口和下摆。

而他身旁的王桂梅则是随意而放松地坐着,而且还格外欢喜,她笑得都合不拢嘴,“仰敬终于也结婚了,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了。”她如释重负地看向何地旺。“接下来啊,只要等着照顾孙子就好了。”

相较王桂梅,何地旺的欢喜更内敛些,“是啊。”虽然笑不露齿,但从笑眯眯的双眼可见其喜悦程度。

“你说福芳那肚子看着像男孩吗?”提到了孙子,王桂梅不免想起了已有6个月身孕的大儿媳谢福芳。

“现在不说这个。”

话到这里,何仰敬已牵着汪德萃来到厅堂;一直到了喜娘上前引导二人站定位置,何仰敬才松开了汪德萃的手。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祖先……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礼成,就要敬茶改口了。

“爸,喝茶。”何地旺、何仰敬这对父子之间还是一样拘谨,就仅是点头微笑。

“爸,喝茶。”汪德萃有些紧张地将茶杯送到何地旺手中。

“好啊,好啊。”何地旺也是简单回应。

“妈,喝茶。”

王桂梅欢喜地接过茶杯,“哎呀,太好了,终于等到这天了。”还不忘小声提醒道。“等下仪式结束了,你赶紧带老婆去看爷爷。他啊,非说自己病了,不出来见厅!”

“妈,喝茶。”

王桂梅再接过汪德萃敬上的茶,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媳妇,嘱咐道:“儿子就交给你照顾了,好好过,还要记得赶紧给我生个孙子。”

“诶,好。”汪德萃听到这能从每一个禄州婆婆嘴里听到的话,却从“给我”二字中听出了自己不被尊重的感受,而这感受也就这么跟随着她了。

自然未感觉到这一切的旁人,自然地推进着仪式的进行。在众人的簇拥下,何仰敬牵着汪德萃来到了两人的新婚卧房。

就在二人坐定在婚床之时,家中大嫂谢福芳就掐着点端上来了太平面,她挺着已显怀的肚子,行动倒还利索,却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真浪费,一整只鸡就煮了一碗面。”

这应该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不巧被汪德萃清楚地听到了,而且还听出了另一层涵义;何仰敬当然也听到了,却是和汪德萃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接过太平面,对谢福芳说道,“这样才够味道。”并把面端到了汪德萃面前,还夹起一筷子送到了嘴前,“来,快尝尝我大哥做的太平面,一整只鸡熬成的一碗汤。”

汪德萃迎上前尝了一口,“好吃是好吃的……”只是表情看来有些僵硬。

“但是?”何仰敬听出、看出了未尽之言。

而机灵的汪德慧也看出了姐姐的情绪,连忙转身挡在二人与众人之间,挑高了声音问道:“吃完太平是什么流程啊?”

“就是铺床、滚床嘛!这也不懂?”

“我一个小姑娘哪里懂啊?”

“但还是没有我阿爸做的好吃,差得远了。”汪德萃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如此说出来了,但她能感受到此刻自己心中有着一股莫大的不安感,就像一个无底的洞;是不论何仰敬还是汪德慧都无法填补的。

也许这碗面确实是无法与汪于仁那般用心相比,何仰敬也是清楚的;只是乍一听到“差远了”的说法,还是无法接受的。“看这话说的,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了?”说出来了,汪德萃也明白了自己在说的不是味道,而是她感受到的两家人对待自己的态度。

但何仰敬自然是无法明白的;他只感受到一丝的不悦,觉得对方有些无理取闹,但也仅是在一瞬之间;下一秒,汪德萃开始湿润的眼角就让他暂时放下了自己。“至于、至于,先凑合吃吧,好不好?”

“我也没说不吃……”

无论如何,在独属于两人的悄悄话之后,他们还是一起吃完了这碗太平面。接下来,按照仪式程序,何地旺、王桂梅夫妇提着红被褥来为他们铺床,何世杰也带着4岁的儿子何尧来到了卧房;由男方父母为新人铺床,再让亲朋家的男娃娃来“滚床”,是禄州的婚礼习俗,寄托着对新人能诞下男宝宝的期望。当然,若想生女宝宝,则是让女娃娃来滚床;只不过那还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虽然那仅是一个时代的标记,总会随着时代而逐渐淡去;却会在那时候的人们心中留下烙印,代代相传。作为女儿的汪德萃,在那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期经历这些时,虽已无法再稀松平常地接受了,却又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反抗;但这一闪而过的抵触却勾起了深埋于她心底的伤痛,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执着并开始如影随形地影响着她的人生。

何世杰帮何尧脱下鞋并把他抱到了婚床上,任其弹跳雀跃、摸爬滚打。“阿尧,跳,跳!那有那边、那边。”

得到父亲的允许,何尧更是无忌惮了,“好大的床铺!好好玩!”他撒了欢地玩闹,扯着被子、甩着枕头。

“可爱男娃滚床头,来年也生胖小子!”喜娘还不忘在旁助词。

“好啊!好啊!”在旁众人搭腔道。

“好了好了,过来,来爸爸这里。”何世杰一把抱起迎面扑来的何尧,还往脸上大大地亲了口。“来年生一个跟我们阿尧一样聪明的胖小子喔!

现场众人自然是由衷欢喜的,欢笑中寄托的也是发自内心的祝福。

汪德萃虽然也笑着,却感受不到众人的喜悦;她更在意的是那已属于自己的婚床和被褥被何尧搅至一团乱麻的模样。尽管王桂梅又铺设整齐,却无法抚平汪德萃心中的反感;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自己心中期待的婚礼被莫名其妙的规矩所玷污的感受。

仪式到此告一段落,来帮手的众人移步饭厅准备享用午餐;何仰敬也准备带着汪德萃去看望爷爷何流源;谢福芳则是端着吃剩的太平面,带着一丝不悦走向了厨房。

“你看,一整只鸡才煮得的一碗太平,都没吃完。”谢福芳把面碗撇在了灶台边,她有着埋怨地看着何仰生。“人家还嫌弃呢,说没她阿爸煮得好,差远了。真是浪费。”

何仰生上前一看,碗中确实还剩了一半,除了习俗规定要吃的鸭蛋外,鸡肉是基本没动,“可能是口味上真的不合适吧。”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炖得确实久了点,火也大了,再好的部位也都炖柴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一整只鸡煮一碗面,你不觉得浪费吗?”谢福芳说着这话,自己心里也觉得别扭,因为这不是她真正想要说的。

但何仰生还未明白妻子的别扭从何而来。“怎么会?我们结婚那天吃的那碗不也是一整只鸡煮的。”

“我怎么都不觉着柴?”

“哈哈哈,那只能是因为阿敬的手艺比我好了。”

“怎么什么都是阿敬?”丈夫这直来直去的模样,让谢福芳有些急了,她试着把话再说得深入了一些。“你就不觉得比起我们结婚,阿敬的婚礼更隆重吗?”

“那肯定的,阿敬赚得多啊。”

“不……我是说……家里人的态度。”

“那也很正常,阿敬最晚,阿爷、阿爸和阿妈的心愿算是了了,自然会更高兴些。”但无论如何,何仰生还是无法意会到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

这让谢福芳彻底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只管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不觉着现在家里好像什么事都偏向阿敬吗?”

“你想多了……”

其实谢福芳也是直爽的人,没有什么话是在心里藏得住的。“哪里想多了?你看,你每天晚上加班做小吃,结果卖掉了还要分阿敬3成;结果呢,赚到手的7成还要存着给他开酒楼,那是他想的,也不是你想的啊!”

“这话怎么说的……阿敬找来的生意,还是他帮着卖的,当然得分给他了;那酒楼,不管是谁想的,总归是阿爷想的,那就是我想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好算这么清楚,这样的话……”何仰生对妻子的不满有些诧异,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着、劝说着;直到他才看到对方满溢出眼角的泪水。

“你懂什么?”谢福芳抬手抹掉眼角的泪,抿嘴吞下哭声,但话声中还是带着哭腔。“我只要一回家,我阿爸、阿妈就问你赚多少钱,问我们什么时候盖房子;你让我怎么答?而且,再不久,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再熬一年,等酒楼开起来,一切就都好了。”这种时刻,何仰生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只能抱住妻子,好生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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