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象牙筷子1938(上)26(1 / 2)

翠湖边的讲武堂,杨文老父杨珍战斗过的地方,早已成为昆明一面光荣旗帜的象征,它是昆明的大磁铁,吸引着每一个被国难当头刺激到体内热血奔腾的男儿。

杨炳发觉堂弟情绪波动过大,追着他一路狂奔到讲武堂,才知他想火线入伍。杨炳一把拽住差点就要冲撞到哨兵的杨文,拼命摇晃几下,喊着:“这里可是军事重地!”

杨文气喘如牛,呼哧呼哧地说:“我现在就要进去!我现在就要考!”

“这个地方不容造次!”杨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到大校门一侧,怒斥道:“我马上就要离开昆明,去哪儿不知道,出去多久不知道,你如此冲动,我如何放心把那三个姐妹交给你!”

杨文逐渐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杨炳跟他们说过,将要随富滇几个年轻职员出差,路远时长,就等送滇军开拔长沙的大事落定,立即起程。

他急切地问道:“你是说很快也要走?”

“那不是?”杨炳狠狠地喷他道:“你以为还有时间陪你蹲班房?自己看,人来了。”

一个背着长枪的哨兵下意识已采取防御措施,另一个哨兵迅速返身通知一小队人出来,当中一位像是队长的人厉声喝斥:“什么人?报上名来!”

杨炳故意闭嘴不吭声,随杨文自个儿去摆平自己捅的马蜂窝。

杨文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冒失,变得小心翼翼。他无意识地把腰板一挺,像当年老父训练他们一样用军人般的钢声回话:“报告长官,我叫杨文,文化的文,‘东记木行’打零工,他是我堂兄杨炳,彪炳的炳,供职富滇新银行。”

只听对方沉着脸低声说了一句:“近几年你们俩倒是常在讲武堂附近转悠。”

杨文、杨炳心中一紧,他们哥俩一直想考讲武堂,有事无事常来为弟兄们打探招考信息,迫于养家糊口拖累暂无缘进校,便趁闲暇前来感受一下军营气息,偷偷过把瘾,不想被人家死死盯了几年,暗中都一条一条记小本子了,自己还全然不知。

杨文不禁跟杨炳嘀咕:“哎哟这军队就是军队啊!”

“无需闲话,说明来意!”队长模样的军官声色俱厉道。暗中还在观察两兄弟,二人相貌体格异常相似,“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不假,粗犷豪迈之中有几分飘逸洒脱,不似惹是生非的刁民莽夫。

杨文腰板再一挺:“报告长官,过去常来此处,是因家父出身讲武堂,不胜仰慕之至。今日送滇军出征,是想入伍,前来咨询招考信息。方才情绪过激,在下已经知错。”

“你这也叫咨询?动作幅度过大,‘过犹不及’应该学过了吧。对方冷冷地教训道,却未忽视杨文话中小细节,复问道:“你说令尊曾就读讲武堂?”

杨文回答:“是。家父杨珍,珍惜的珍。因多次负伤退伍疗养,属罗将军抚恤人员。回家办私塾,亲授子弟,现已考上军警航炮多人。本人四弟杨化,文化的化,也曾就读。”

队长模样的军官命令哨兵归队,带领随行离场,转头叮嘱杨文:“稍等片刻。”

杨文、杨炳跟着他们尽力移至岗哨处,几乎站在离校门口,能看到零星几名身着制服忙于公务的后勤人员行进在大门通往操场上的甬道上。

首次近距离目睹父亲就读的军校格局,明黄色的建筑像是扩放几十倍的四合院,合围出四四方方的巨大操场,简约明快、恢宏大气。

整个校园规规整整,一尘不染,就连周边的野草都长得纹丝不乱,充满着严肃紧张的气氛。一种铁的纪律无形中鞭挞着人骨子里的的懈怠与散漫,令人芒刺在背。

校门隔断了外面的世界。带着特殊使命的校园与杨文忙忙碌碌的喧嚣市井完全是两重天。这里一切的一切,正是一个男人需要经历的约束与锤打。

过不多久那位队长模样的长官铿锵有力地走出来,递给杨文一张便签,说:“教务长已查明老前辈杨珍及教导团人员杨化详情,托我转告你们校方尚未开考,敬请等候简章公布。另外,我听说‘东记木行’业已完工,这张信笺写有近期组建的工程报名地址,奇缺勘测员。离讲武堂不远,也在翠湖边,不妨移步一试,若录用成功,也是报效国家。”

杨文欣喜若狂,‘东记木行’开业,工地完工,正愁找不到衣饭碗,哪知天降贵人前来相助,忽然一阵热血又直冲脑门。他接过便条,正欲转身,不由得冲口问道:“请问先生贵姓?”

讲武堂这位当值军人淡然一笑,道:“就是你刚才提到的罗将军的家人。”

杨文咧嘴一笑,拱手告辞,又撒腿向翠湖边奔去。

不巧的是,等兄弟二人找到便条上的地址,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学生模样的办事员清扫结束,正在锁门,说刚好散会,负责人都离开了。他见两个青年捏着地址披挂暮色特地赶来,便告诉他们计划统一报考和开展培训的时间。

杨文、杨炳悻悻而归,兄弟二人沿着走了无数次的街道缓步而行,杨文一路上都在反省,自责道:“炳哥,亏得有你在,今天差点夺门而入捅了大娄子。”

“危急存亡之秋,要人不冲动也难。以后不知还有多少事,遇事冷静。”杨炳提醒杨文,“明天一大早你再来,事不宜迟。明天陪不了你,估计有一段时间还见不着了。”

杨文马上警觉杨炳也要有特殊任务了,问道:“富滇通知你出差了?”

“银行的年轻人几乎都接到开会通知。”杨炳略显忧虑地说,“若是我出差,三个姐妹就辛苦你了。要是你得出远门,你试试找昌哥打个招呼,委托他照顾一下姐妹们。”

杨文答道:“好,昌哥在警校,我猜他们留守昆明机率大些。”

兄弟二人渐渐靠近鼎新街“青年会”大楼,杨炳远远望见高高耸立的五层主楼房顶,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跟杨文说:“差点忘了,南洋女子学校的。走,跟我去‘青年会’找人。”

杨文有些不解,问道:“‘青年会’有南洋女子学校?”

杨炳说:“几个月前,准确说是1937年8月31号,日机轰炸广州,南洋华侨大为震动,一些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政治嗅觉敏锐,防患于未然,在云南有连带关系的,早早将女娃送往国内避祸,集中就读。”

杨文唏嘘不已,叹道:“兵燹战乱,连南洋的都跑来了。一旦日军登陆,岛国更没退路,国内山区好歹有个纵深。”

“可不是!广州被轰,南洋一带不都是迟早的事吗?第一拨遭殃的你说是谁!我们富滇有几个南洋的华侨客户,业务上常来常往大家成了朋友,委托我们照顾女眷。”

杨文好奇地问:“听你提过两次华侨华侨的,原来就是她们。你见过了吗?”

“还没见过,正好路过,去看看她们。”杨炳说,“跟南洋客户打交道的是业务部门,业务主任计划陪老爷子出一趟远门,放心不下这些个女娃,提前交代给我们。昆明这边负责接应的同事是顾大哥,他前两天说‘青年会’又新来一个。我们几个年轻的轮流排班,这回轮到我了。”

杨文羡慕地说:“她们住‘青年会’也好,房子好,又在闹市,有人看管,女娃住又安全又整洁。还有各个大学的师生兼职教课。要是我们家二姐和杨芬也能住着上学就好了。”

杨炳道:“奋斗吧,等你们家吃奶的小杨香念书,争取让她享受不漏雨的教学大楼。这里收费低,平民子女学得起。有商业会计、西医护理一类的职业培训,还有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等科目补习。”

杨文说:“说得我都心动了,没准也来加强加强数理化。”

二人走到龙主席亲题的“非以役人乃役于人”基石处,遇到“青年会”打杂的正在扫除,他知道杨炳他们银行有客户的子弟在大楼寄宿,主动给他报了住宿部的位置。

穿过“青年会”大洋楼长长的拱门,进到直角形的院落,沿墙栽种了绿油油的植物,楼道、走廊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内设教室、餐厅、旅馆、浴室、理发室、活动场所,窗明几净,条件极佳。

杨文回想起自己第一天在南教场做工,远眺这栋全市最高楼,让堂兄下工后带着自己参观这栋宏伟建筑。当初两个青涩的小青年都不敢随意进门,就在鼎新街指指划划溜达一圈,对西洋工艺讨论不休,同时又羡慕不已。

洋楼里接了电灯,多扇窗户都开着灯,夜幕降临时刻亮堂多了。大楼正门,进进出出的男人西装革履的多,女的小高跟鞋上撑着大摆裙、小旗袍,力图打扮成与文化场合相符的体面人。

杨文连声称赞道:“顾大哥真会找地方,有得吃,有得玩,居然还有弹子房、乒乓室和篮球场!”

杨炳说:“还有得学。她们跟着KM市民交个平民价就能享受高水平教学,学业不会耽误,又能交上本地同学,上哪儿找去?”

杨炳带头,二人拾级而上,照着扫地人给他们指示的“正中那几间”。杨文两头目测一下提示说:“这几间就该是正中间,要不敲门试试?”

杨炳捏着门环小扣几声,里面隐约听到女子语音。门一拉开,一个唇红齿白的姑娘用带着极其浓厚的闽粤口音招呼道:“你好,请问先生找谁?”

姑娘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中式盘扣布衫,一看便知是昆明老百姓生产的土布手工制衣,而下身却裹了一条中南半岛独有的椰树图案的长筒裙,显得婀娜多姿。

杨炳一听她那罩着中式服装也包不住汉语发音,还是能猜出是南洋华侨,敲门时他都作好用突击出来的蹩脚英语问话,可姑娘中文可以无障碍沟通,便很有礼貌地操起日常用语答道:“你好,我找一位叫黄翠的……”

姑娘有些意外,上下打量杨炳。这位清瘦而精神的小伙子,说话规规矩矩,目光透出淳朴和诚实,直觉判断此人可信,谨慎地说:“我就是黄翠。“

杨炳捕捉到陌生姑娘有些犹豫,赶忙说明来意:“我是富滇银行的职员杨炳,这位是我的堂弟杨文。受托于顾先生,前来探望一下你们。”

“原来你是顾先生的同事,请进,请进!”黄翠笑眯眯地把他们迎进旅舍,朝着屋里叫唤,“施诗,来客人了。富滇银行的杨先生来看我们。”

那个叫施诗的南洋姑娘迎上来。这是杨文见过的最具异域特征的一张脸。她一头翻着大波浪的黑卷发,鼻梁细长而挺直,双眼皮褶皱又宽又深,深陷的眼窝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睫毛长而上卷,眨眼睛的时候觉得像小鸟扑棱扑棱地扇着翅膀。

杨炳微微点头礼貌地问候道:“你好。你就是新来的啊?”

“你好。”听到堂兄发话,杨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跟着重复道。他原以为自己得逼几句半生不熟的应急式英文,现在完全没必要,人家汉语溜溜熟。

“是的。请坐,请坐。”施诗热情地招呼两兄弟,快手快脚地提着温水瓶倒咖啡,“我从带来马来亚带来的咖啡,请餐厅一次煮好就装水壶里保温。”

杨文好似观赏着一件陶瓷工艺品,从他见过的曾在滇越铁路终点站下车的法国人、英国人、印度人、越南人、缅甸人的身上寻找她身上的影子。

施诗与众不同的相貌显得有些洋气,杨文猜度她祖上曾有一丝混血,可她身上却是最为传统的布疙瘩盘扣旗袍,脚上一双云南街头见惯的小布鞋。跟黄翠没两样,用中文说话十分流畅,承袭了父母很重的乡音,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姑娘。

杨文看着她往两个空杯子里白糖、牛奶,加温瓶里的咖啡冲化,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扑鼻而来。杨文又勾起第一天进昆明城从越南咖啡馆飘出来的隐埋在他记忆深处的浓香味。从未舍得花钱尝鲜,今天终于要喝咖啡了,他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滋味有多玄妙。

施诗读不懂杨文想什么,被这个年轻男子研究得小脸泛红,心里如小鹿乱撞。她递上咖啡,观察着杨文的举动,一看他先沉浸地深深闻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抿一小口,显然以前没喝过。

杨文觉察被一个暗中观察自己的陌生姑娘揭穿老底似的,心中也如同一只大水鸟扑腾,打鼓似的跳得咚咚咚的。一霎时,他突然开始关注自己今天头发乱不乱,竭力回忆自己清早出门时胡子刮没刮,顿时浑身挑刺,爱起美来了。

待客人坐定,黄翠用几句听不懂的话低声跟施诗交流几句,就出门了。施诗陪着杨文、杨炳喝着咖啡聊天。杨文对国外华侨生活的情况知之甚少,便问她:“你们家为何去南洋?”

施诗告诉他说:“华文学校的老师说,南洋被荷兰、英国、法国陆续占领,带去了欧洲先进技术,刺激经济发展起来,吸引了离南洋最近的闽粤和海南的先祖。他们先到中南半岛,经克拉地峡到了距半岛最近的苏门答腊岛,再扩散到西洋人需要人力的地区。”

杨炳问道:“南洋华侨多吗?”

施诗说:“很多,多到不学外语也能通行。华人一直坚持在聚集区办华文学校,拜祠堂,相互联姻,子女随汉姓学中文。娶外族妻子的,多随夫家居住华人区,基本遵循华人传统。我们施家下到印尼,前两代有两次跟外族通婚的经历。”

杨炳感同身受地说:“漂泊在外,想要立足不易,也是形势所逼。你知道那些早期的家族史吗?”

施诗答道:“我父亲说他的祖父告诉他,施家在南洋安身立命的两块地是与两个土酋独生女通婚得来,这两位嫁到施家当儿媳的老祖奶奶,祖上曾有与阿拉伯穆斯林和荷兰人的通姻史,后来没生下男丁,田产由独生女带到夫家。施家便从妻子名下继承两个园子。”

果然如杨文所料,施诗身上是留下了那些女老祖的特征。他不免有些好奇,问道:“这么说南洋并非封闭的一个环境。为何有那么多外国人?”

施诗一脸无奈苦笑道:“战争。泰米尔人先打来,接着阿拉伯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到今天我们还因为战争背井离乡……”

施诗有些说不下去,杨炳赶紧岔开话题,跟她说:“这边也是才是你真正的老家。你还没来得及逛逛老家的昆明吧?”

施诗说:“只跟黄翠出去买了件衣服,还不认得路。”

杨文宽慰她说:“明早我要到翠湖边报名,你看看,要是想出去晨练,我可以来叫你去走走,然后再送你回来。”

杨炳说:“去吧,翠湖风景不错,有我兄弟陪着你,既当向导又当保镖,正好。”

施诗这才露出笑容,点点头跟杨文约定:“那太好了,明早我就等你来叫我。”

这时楼道想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黄翠斜着身子,提着大大小小的框子,推门进来,说:“施诗帮我接一把,饭打来了。”

杨炳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帮忙接住。黄翠急促地叮嘱他:“小心,有油汤。别洒在你西服上。”

施诗说:“刚才正准备去餐厅,碰到你们来,黄翠跟我说好我们打菜回来大家一起吃。”

杨炳怪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我们来看你们什么都没带,反而让你们请我们吃饭。”

黄翠莞尔一笑,道:“你不知道,在昆明,有你们来这里,比带什么东西都好。”

施诗开始铺桌子,杨文忙帮着她移开桌上的糖罐、奶罐和咖啡杯。杨炳替黄翠稳住竹筐里的汤碗,黄翠一一端出菜碗。

杨文有些过意不去地说:“这么重,让你一个人去提。我来摆菜,你休息一下。”

黄翠说:“没事。一起弄,吃着才热闹。”

施诗说:“以后你们常过来吃,我可以去打饭的。这里还可以过来打球,喜欢篮球的还可以跟他们组队,今天我听那些男生吆喝半天篮球,缺人。”

杨炳看看杨文,说:“施诗,你以后叫他们找杨文组队,过去在学校他常打,三分球投得那叫一个准。”

杨文笑道:“那些高手会不会嫌我手生啊?很久没打了,天天打工去了。”

“说了缺人!”施诗盛了一碗饭递到杨文手中,“你能给他们凑人头,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看他几个今天没打成,站在院子里手痒痒呢。”

黄翠张罗着叫道:“快坐下吃菜了,老说篮球说不饱,来吧,尝尝我们食堂的菜。”

黄翠带头夹菜,施诗也做表率动筷,两个姑娘想让两个客人显得随和自在一些。黄翠给杨炳夹了一块肉,施诗也学着给杨文挑了一块肉放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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