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雨 西边晴(陆)28(2 / 2)

门开着,阳光穿过大门,照到钟离春的脸上,她被晃得睁不开眼,眯着眼发着呆,神色恍惚。如兄长一般待她的孙膑匆匆而别,偌大的临淄真的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

钟离春看着书案上的两封信,字迹洒脱飘逸,那是鬼谷子老先生的亲笔字迹。一封写着徒孙膑亲启,一封写着尊齐王亲启。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夜深人静,师傅神色担忧,端坐在书案前,小心翼翼的提笔,每句话都斟酌再三的样子。她的师傅从来不理俗世,又何曾对那个诸侯如此卑躬屈敬去写这么一封信,又何曾絮絮叨叨的吩咐自己的弟子那么多琐碎小事,只是为了让他最小最不听话的徒弟,有一条退路,有一个依靠。钟离春看着那两封信,顿时眼里有了雾气,她的师傅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了护她周全想尽办法。她又想起成年礼那一日,鬼谷子老先生严肃认真的为她戴冠说祝词。她呆呆的在房间里做了一下午,最疼爱她的师傅病危,她却不能侍奉左右,心中如刀割般疼痛,她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翌日,大将军府有人搬来整整一车竹简送到钟离春住处,钟离春摸着竹简上齐孙子三个字,沉默不语。此后,钟离春日日在屋内读着这些竹简,一语不发,面色沉重,再也没有笑过。直到三月后的一天,她在屋内读书,一只信鸽飞到她的案几上,咕咕叫着,偏着头看她。她伸手捉住信鸽,解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密信,那是鬼谷特有的记号。钟离春破解了暗语,手里紧攥着密信,脸色悲凉,许久,她用烛火烧了信,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间。

今夜少云,月明星朗,钟离春朝着天空的月亮行了大礼,然后朝着鬼谷的方向跪了下来。已是入秋,深夜风寒,她就这么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天际发白,雄鸡报晓。

她揉揉有些麻的膝盖,回了屋,继续读着孙膑留下的竹简,到了夜里,又如昨天这般一跪整夜。偌大的院子,没有随从,没有侍女,只住着钟离春一人,她心中暗自庆幸没有人可以打扰她为师傅尽孝送终。

那段日子,是她最沉寂的日子。从前,她说话很少,可脸上总还是挂着恬静的笑容,那段日子里,她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若寒冬,了无生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最后一卷竹简,打开从里面飘出一张白绢,上面是她熟到不能再熟的字迹,洒脱飘逸,字如其人。那是鬼谷子留给她的一封信,刚看到开头阿春吾儿四个字,钟离春眼里就有了雾气,信很简单短短十六字。“阿春吾徒,缘起缘没,勿念勿挂,望自珍重。”

钟离春终是失声痛哭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得如孩童一般,撕心裂肺。她所有的挂念与后悔都哭了出来,终于,心中郁结解了。她的悲痛释放了出来,存在她心中的那份自责宣泄了出来,这世上知她者只有她师傅一人,她的执拗鬼谷子算得丝毫不差。此后,钟离春终是恢复走了出来,依旧是那个笑容淡然的钟离春。

深秋,阵雨绵绵。钟离春在这样一个日子进了宫,齐威王偶感风寒,她略懂医术,进宫侍奉左右,端茶递水。齐威王看见她,总是一脸笑容,这是他认定的儿媳妇。

钟离春是打心底喜欢这个对自己总是笑眯眯的老头子,看着他总会想到她的师傅,两个人都是在外人看来高深莫测,可是私底下却是固执不已的老顽童。她这么尽心侍奉着齐威王,就好像侍奉在师傅身边一般。

齐威王这一病就是一个月,田辟彊从小就害怕这个严厉的父王,每天站在床前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敛眉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可是每次他家老头子一脸凶巴巴的瞪完他,回头就对着钟离春笑眯眯的,问寒问暖。田辟彊一脸的郁闷,老头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心底一在编排着,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啊,干嘛看到那个丑女比看到我还亲切啊。那丑女不会是老头子在外面惹得风流债,难到我是抱养回来的?

田辟彊自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看站在那里笑得风轻云淡的丑女越不顺眼。以前是忽视,现在是想尽办法想要赶她走。

齐威王病愈,田辟彊觉得机会来了,和齐威王请了安说要接自己妻子回府。齐威王旁敲侧击了半天,大体意思就是无盐这个孩子极其聪慧,性子豁达,有治世之才,统兵之策,比田辟彊府上的那些个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强多了,要是再冷落她,以后就别想继承王位了。

田辟彊听完更是一肚子火,又不敢在父王面前反驳,乖乖领着钟离春上了马车,上车后钟离春朝他看了一眼,结果田辟彊马上扭过头说:“丑女,你看什么看?别以为我家老头子喜欢你,我就要和你亲近。我告诉你,我可是有骨气的,不会因为父王一两句恐吓就会就范的。”两只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一嘟,赌气的语调和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模一样。

钟离春看着他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和当年的小不点没差别,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个小孩子。摸摸鼻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丑女,你笑什么笑?”

“我叫钟离春,你也可以叫我无盐,当年特别喜欢叫我姐姐的。”

“丑女,我不认识你,干嘛要叫你姐姐,什么当年,你少骗我。还有别和我说话。我一点都不想认识你。不要和我说话。”说完扭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钟离春看着他,尴尬的笑了笑:“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