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1 / 2)

“裳裳,醒醒。”姬苏拍着酣睡同伴的脸。

“唔...头好疼,怎么了?”姜黄裳吃力地爬起来,环视四周。

她怔住了。

清晨的薄雾游荡在荒原的每寸草皮上,昨夜的盛宴似乎只是场幻梦,泊在碎月上的渡舟,四面八方而来的部族牧民,十六匹铁甲森严的铁浮图——

现在梦醒了,只有零零散散地被压倒了的长草,还在证明昨夜这里确实有人摊开垫布席地而坐。

姜黄裳的脸变得铁青,她一下子醒了,站起来漫无目的,想要穿过那些寒冷潮湿的迷雾,去找那个叫龙琉的蛮族武士。

她跑了一会,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拨开最后一段大雾:

姜黄裳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她做了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之后,除了她自己和她唯一的朋友,一切都像坍塌的回忆,几个时辰前还驻扎着几十户帐篷的牧民部落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草皮,草皮上凹着压帐木的痕迹。

一夜之间,人走楼空。

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她打了个抖,握着自己腰间的刀,瞳孔发颤。

“我们...被他们抛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姬苏从后面跑来,拽住姜黄裳的手。

“裳裳,你看那边!”

错愕的方士扭过头,钉在深土里的木桩出现在一片雾气中,木桩上系着两条长绳,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蹄不停刨地。

“他们还留了马匹给我们?龙琉那家伙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吧?”

两人走近了,马儿才停止了甩尾,马头焦急地伸了过来。

马鞍上赫然插着一柄羊皮卷,姜黄裳拔下来查看,登时陷入了沉默。

“上面写什么了?”姬苏焦急的问。

方士将羊皮卷递给了她,眺望远方无边的黑色山脉。

姬苏的瞳子凝住了。

『帝北狩,四部叛离,帝崩,万统城大乱,尔等速弃青州,遣回关内,吾已返城,勿追勿寻,别已。』

羊皮卷的末尾,潦草的单字“龙”显眼无比。

“我们怎么办?”姬苏呆呆的问。

“姬公主,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上”姜黄裳安静的扭过头“龙琉教过我怎么回中原,看见远方的山了么?背向它,走敕勒川,两月有余就能回到关内。”

“不,不是...”

“大辽的铁皇已经死了,姬公主,您去了万统城也没有任何用,现在的青州正在上演百年前纷争,而青州已经没有了那个耶律家族,如今的青州,是达尔罕部的天下!达尔罕的族长已经死了!”

姬苏的面色苍白,她紧紧拽住上马的同伴手腕,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们走,离开这里。”

“不...我要回去找他!”

“找龙琉么?”

“是。”

“你原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啊,姬公主。”姜黄裳笑笑。

“我...我找他跟他的身份无关。他的父亲死了,是么?那他回万统城...他也会死在那里的!”

“我们又能做什么?我们连一支训练有素的游骑兵都对付不了!我们去万统城只能和那个家伙一起去死!”

方士的脸扭曲而恐怖,她要比姬苏更了解这片草原的阴云,其实铁皇死在城中的事已经发生好几天了,数位被放到青州边疆镇守秩序的皇子都着急的骑了快马想要赶回去,中途却被一支支早就埋伏好的暗箭射杀,有着铁皇血脉继承帝位的皇子越来越少,至到青州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流淌着达尔罕部铁皇的血脉,满载铁甲和羽箭的渡船才来到了龙琉的面前。

那是命运啊,无可更改的,青州内部厮杀几千年的命运。

“姜黄裳!”姬苏罕见的喊出了她的全名,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

“我在。”

“你是我的镖师,对么?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是我父亲为我找的帮手。”

“是,殿下。”姜黄裳默默低下了头。

姬苏拔出她腰间的刀,刀垂在她的肩上,沉重威严。

“带我,去万统城。”

“您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

姜黄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知道怎么去万统城么?”

“我问过嫲嫲了,朝着那座漆黑的雪山,一直笔直的向前就是万统城,我们,去万统城找他!”

姜黄裳抬起头,直视大宋公主坚毅的目光。

她忽的觉得这个孩子活过来了,不再像以前只是一具安静的木头人偶,她的瞳子里点燃了火光,那是她巨大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实现的心愿。

那你还能去拒绝她么?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为自己下的抉择。

“好,那我们走啊,殿下!”姜黄裳大笑着跳上马鞍,勒住马绳。

姬苏呆呆的看着她的朋友卸下伪装,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不在乎后果。

“走啊,殿下!我们去找你爱的那个男人!”

姜黄裳大吼,她抓女人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另一具马匹的马鞍上,破开大雾纵马狂奔。

“很多年以前,我的先祖来到这里,用石头垒起高大的城,他们在暴雨里点燃了火,向青铜的鼎投入马皮,割开自己的手腕滴入鲜血,获得了一张硝红色的皮革,然后他们泼墨,在革上绘下龙牙与狮鹰,这旗帜在这城的天空飘舞,宣告着达尔罕家从此君临天下。”无火的金帐内,年轻的铁皇坐在阴影中的王位“现在你们告诉我,要我放弃这荣誉的城,南下迁都?”

他阴冷的五官被坚硬的皮衣笼罩,像是坚不可摧的铠甲,他手下的臣子仕人无一例外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是因为现在的金帐里滚动着一颗人头,而那颗人头的嘴在几分钟前吐出了他们一齐附和主张的迁都二字。

杀人的刀还在铁皇手中,茵茵的血从刀尖垂落,染红了金帐奢华的兽毯。

效忠于达尔罕部十几年的老臣们忽然就后悔了,他们不该召回这个被逐出万统城的世子,他们以为是世子曾经懦弱无刚惹恼了先帝,才会背离家乡,却不曾想是当他真正坐在宝座上,展现的是如历代铁皇一般的狠厉。

“凡谈迁都二字者,皆斩!”

铁皇抛掉手头的刀,刀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每个匍匐的臣子都畏惧的抖了一抖。

他一步步站起来,越过这些跪拜在他脚下的臣子,拨开金帐的一线——

巍峨的神山向着南麓的万统城投下阴影,光线伴着起伏的山势渐渐消弭,当最后一抹黄昏残阳消逝在青州荒原前,他看见了远方模糊渺小的影子,像是两匹马儿,而马儿上坐着风尘仆仆的人儿。

如今的铁皇叹出长长的一口气。

“诸位臣子,有谁还记得敕勒歌么?”

没有人敢回应这位暴君的话。

“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谁都有自己跨不过去的城啊。”

他居然无意识的笑了起来,甩开身后的账布,留下满帐不敢喘大气的臣子。

着甲的近军将领立刻上前一步等待指示,铁皇拍拍他的肩膀,笑容轻松。

“谢叔,这些日子里跟着我,劳苦你了。”

“能为铁皇效力是我的荣幸!”年过三旬的中年人伏低了头大声开口。

可铁皇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来,跟我上城墙,我们去看风景,就像你小时候带着我去一样!”

铁皇忽然间牵起对方的手,对方错愕的跟上步子,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自己身前的人是整个青州的君王还是那个小时候跟着自己跑的世子。

一路都有跑动的将士,搬运器械箭矢,一路上都有和铁皇行礼,铁皇只是礼貌的笑,和每一个与他有目光交流的人点头示意。

他们攀上古老的城墙,在一处城垛上眺望,燃烧的黄昏像是将整片草原都点燃了,草海上泛滥着昏黄的光。

“谢叔,你今年几岁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老了好多。”

“回铁皇,今年三十四岁,身体并无大碍,仍能上马杀敌。”

铁皇摆摆手。

“在这里没有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我现在可以不是铁皇,谢叔。我现在只是龙琉。”

年轻人露出干净的笑,他的瞳子万里无云。

“您...”中年人愣住了,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叔,你现在还喜欢我姐么?”

“这?!”他一下子羞赧起来,目光错向别处。

龙琉一下子笑了起来,侄子一样拍着叔叔的肩膀,亲密无间。

“我姐的丈夫前几日战死了,她如今成了寡妇,我也知道她是喜欢你的,我来下令婚配,你别担心,有人跳出来反对的,我就砍了他。”

“可是...可是...”中年人的脸又红又绿,他大概有很多年很多年都不曾想过这桩事了,只是在青州起风的时候回过首去眺望一个方向,很久很久都不再动。

只是远远地眺望着,眺望着那些不可再追的温情,直到天荒地老。

“谢叔,收下吧。”龙琉缓慢的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被称作谢叔的中年人骤然读出了铁皇的言外之意,他紧张的用眼神询问,却只是看见一双昏暗的眸子。

“其余两部驰援万统城的骑军不会来了么?”

“还忠于我们的人已经被杀光了,前几日夜里我带来的人就是最后剩下的忠臣,这些人已经给了我们所有的忠诚,即便再怎么愚忠,他们也无法背叛自己的族人和牛羊,我们已经孤立无援了。”

“怎么会...”中年人的瞳孔里泛起巨大的阴翳。

“别怕啊,谢叔,你不是还要和我姐姐结婚的么?别怕,我会搞定一切的。”

龙琉抓紧了厚重的兽毛大衣,这件宽大的衣服笼住了他的少年身体,让他变得如同一位皇帝般坚硬如铁。

“万统城还能守不少的日子,可是这没有意义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今夜我们放开了肚皮吃,让那些小伙子们多吃点肉和美酒,早晨的时候,我开门带着所有骑卒出去冲杀,我死了,青州的铁皇就会易主,这几个月的战争已经消耗了太多青州的根脉了,不会不重用你这样的将军,谢叔你信我么?我会”铁皇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你们活下去的。”

猩红的天光在云间游走,将年轻人的瞳子染成大海一般的波涛。

“不行...”

“听令!”铁皇忽然狠狠一掌抽在中年人的脸颊上,城墙上戒备的士卒们都被吸引住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将军被铁皇抽倒,漠无表情。

“违反铁皇的话,即是死罪!我罚你流放戍边!带着所有家眷离开这里!”

中年人捂着溢出血丝的嘴角,目光呆滞。

“滚!”铁皇狰狞的大吼。

夕阳血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皇回过神来,一点点干笑着扭头,看着城墙下的两个人儿。

“我们要在这破石头城的城门前坐多久?”姜黄裳百无聊赖地问。

“不知道。”姬苏笼起自己的袖子。目光黯淡“他不愿意开城门放我们进去,那我们就等。”

“他们打起来我们岂不是要白白送命了?”

“....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们已经围着万统城找了很久了,没有其他的路能进城。”

“唉。”姜黄裳抱着自己的膝盖腿儿“我陪你我陪你,但是蛮族人冲过来的时候,我们要立刻离开啊。”

姬苏点点头。

隔着城门,零星的城内光景在脑海里渲染,她还是会无法控制的想象城头上那个冷漠的君王,他在城里会以怎样坚毅的姿态行走,会以怎样陌生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想见一见他,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姬苏悚然间发觉她并不真正知晓这个男孩,她只是见了他男孩子顽劣的一面,少年郎得意骄傲的一面,却没有见过他在权力中手腕如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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