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想1(1 / 2)

阿想是二十二岁的时候嫁到胡寨的,她的丈夫叫胡大征,一个比阿想大了五岁的油漆工,新媳妇进门的第二天,阿想就被婆家给了一个下马威,第二天阿想还在睡梦中就被婆婆喊了起来,婆婆一边斜着眼数落她懒散一边指使着她去刷昨天待客时用过的碗和盘子,这些阿想依言都一一做了。

夜里下了点雨,地有些泥泞,院子里都是人走过踩出的脚印,大小不一,深深浅浅。阿想蹲在一个大瓷盆前,挽起袖子,手里握着一块抹布,极小心地刷着那些厨具。

阿想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红色的衣裳,那是她仅有的新衣裳,脚上是一对早就穿坏了的布鞋,露着点脚趾头,阿想出嫁的时候,她娘只给她这么多东西,全数看来,也只不过一身用陈布匝成的新衣裳,两条新内衣,还有两双旧布鞋。

婆婆在一旁斜睨着阿想,最后啐了一声:“果然是个傻娘们。”说完便转身进了屋,阿想也只是趁着刷碗换水的功夫偷偷看了眼堂屋,没有说话。

胡大征身材矮小,跟阿想站在一起活活比阿想低了半个头,而且相貌不佳,可就是因为这几年在外打工,攒了些钱,去阿想家提亲的时候给阿想的娘塞了五百块钱,就这样,阿想的婚事就被这五百块钱给定下了,阿想当时是极其不同意的,各种哭各种闹,最后她娘把狠话一放:“你要是不嫁我就让你们几个没娘!”

所以,阿想含着泪妥协了,花轿来的时候阿想蒙着红盖头,哭哭啼啼的,左右不肯走出门,她娘拿鸡毛掸子从后面狠狠打了下阿想,阿想这才收住声音,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跟着喜娘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轿,阿想所在的刘村跟胡寨相距六七里地,这六七里地,成了阿想这辈子走的最长的路。

归宁那天,胡大征骑着自行车带着阿想,阿想看着前面头发稀疏活像个小老头的胡大征,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至今不敢相信,她嫁给了这么个人,胡大征听到背后的哭声,没理,脚底下蹬自行车的速度愈发快了,破车子发出难听的响声,风从阿想耳边飞过,把阿想的泪水瞬间风干了。

胡大征和阿想到了娘家,把自行车一放,张口就对阿想娘喊:“大娘。”阿想愣了,看了胡大征一会,还是把话吞到肚子里,一进门便习惯地进了厨房,熟练地做着饭。

正值正午,在地里干活的老四回了家,见到胡大征乖巧地喊了声“姐夫”。胡大征点点头,掏出一块钱给了他,老三身体弱,不能下地干活,大姐一走,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老二和老四身上,老二是个滑水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又很懒惰,做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就是嘴巴厉害,又会哄她娘,所以她娘最偏向老二这个丫头,老四太过老实,脾气犟得像头驴,干活也是梗着个脖子,不爱说话,最喜读书,家里穷,买不起书,他就向旧时做过先生的家里借,随便在地头找个麦垛,一躺就是一下午。

吃饭的时候,阿想娘给胡大征夹着阿想做的豆酱,对胡大征说:“大征啊,阿想这丫头脾气不好,她要是做错什么你们只管打只管骂,不然她不长记性。”

胡大征啃着手里的红面馒头,边吃边点着头,吃饭时的口水顺着下巴流到了馒头上,他倒也是不嫌弃,继续咬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阿想捏着手里的馍馍,眼一酸,最后倒也是被她硬逼了回去,看着面前她的亲人,站了起来,说了句:“我去解个小便。”

“倒霉丫头,吃饭的时候还去小便。”

她娘的声音从阿想背后传过来,阿想捂住脸,哭了出来。

阿想脑子不灵巧,书只读了两年,也没读一年级,直接上了二年级,然后在二年级蹲了两年,一个“中”字学了半夜也没能学会,人又敦厚老实,看着一副憨憨的模样。

她为姑娘时,常跟着村里稍大的女孩一快去做工,那时候家家都要挣分,一到时候就有人拿着锣鼓满村地走通知人们去开工,最后分粮食分东西的时候也要靠着这挣来的分得的,阿想家那时只有阿想一个人去,弟弟妹妹小,她娘又是个怕做活的,阿想挣的分不够回来还要被她娘骂,这些阿想都忍着,难过也难过那一会,晚上照常睡得快,第二天照常去开工。

阿想的爹在阿想十五岁的时候便没了,家里没了男人,村里的人开始变着法地欺压阿想一家,向村长进谗言,说些难听的话,又暗里扣阿想做工的分,等到最后分东西的时候,阿想一家才看到自己篮子里的东西比别人少太多,回家她娘就开始骂着阿想做工不积极爱偷懒,后来农村实行改革,倒也没了这个规定。

结婚第二年,阿想怀孕了,八个月的时候,婆婆喊阿想过去帮忙收拾屋子,阿想应下了,只不过是行动不便晚去了那么一会,她公公就动怒了,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尽是些粗俗的话,低矮的墙是用土堆成的,年数已久,开始掉着土渣子,窝在墙头的鸡被惊得飞到了树上,阿想一进大门就被椅子砸中了头,血当时就冒了出来,阿想的头开始发昏,她公公见到阿想更生气了,瘸着一条腿来到大门口,拽着阿想的头发往院子里一推就开始打,一只手揪着头发,一只手扇着耳光,边打边骂着,她婆婆站在一旁,环抱着胳膊,冷笑着,阿想捂住额头,哭喊着:“爹,爹你别打了。”旁边的人家连忙过来,劝架的有,看热闹的亦有。

最后在她公公停手的时候,阿想两眼一发黑,昏了过去,阿想没了知觉,昏过去之前听到旁边有人喊着:“快请大夫啊,阿想死过去了哇!”

阿想是被身下的锐痛给活活疼醒的,一醒来,身上各处的伤口好像都恢复了知觉,在空气中叫嚣着,见阿想醒来,稳婆顿时招呼人端过来生孩子的工具,对阿想说:“你忍着点啊,一会用力。”

生孩子折腾了一整天,最后在阿想涣散的眼神以及孩子的哭声中,阿想又昏了过去,眼角冒了泪花。

稳婆抱着孩子出去,大声喜道:“是个男孩!”

阿想昏睡了好久,她梦到了金黄色的麦田,梦到了小时候经常抱她的奶奶,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奶奶在太阳下给她逮着头上的虱子,她坐在地上,奶奶坐在凳子上,还跟她讲着从前的故事,然后她又梦到了她娘,她丈夫,她的公公婆婆,梦到他们各自拿着一把剪刀面对着自己,阿想被吓哭了,一低头发现自己手上也有一把剪刀,只不过那把剪刀上沾满了血,阿想一下子就醒了,头沉得厉害,又躺了回去。

等稍微恢复了点精力,阿想努力起身下了床,扶着床前的桌子,柜子,慢慢地走出了房门,家里没人,墙角的鸭子跳进积了雨水的盆里欢快地洗着澡,这时胡大征突然回了家,见到阿想,说:“快去爹那边,儿子在爹那。”

阿想突然转身又进了屋,用被子蒙着头,胡大征追到房里,开始埋怨阿想:“当时你跟爹置什么气,他都那么大年纪了,让着点他不行吗?”

阿想蒙着被子,一动不动,胡大征骂了一句“死婆娘”就愤愤走了,阿想头下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儿子被婆婆抱着,阿想不去就见不到,最后在阿想能走远的时候还是去了婆婆家,阿想身子虚得厉害,她头上裹着个毛巾,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婆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婆婆对怀里的孩子说:“大海啊,长大了可不要疼你娘啊,要疼奶啊。”

大海突然哭了出来,哭声震天,传到阿想耳朵里,她的心都揪着疼,阿想连忙进了屋,正想接过婆婆怀里的孩子,婆婆对他翻了个白眼,哑着个嗓子说:“你别过来,生着病一身的晦气,可别传给我孙子了。”

说完不再看阿想一眼,抱着孩子进了里屋,阿想站在堂屋里,最后忍不住哭了,央求着婆婆说:“娘,你就让你抱抱孩子吧。”

老太太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叉着腰怒喝道:“你回去吧,我孙子睡着了,你别吵着他,晚上过来一趟,我孙子该吃奶了。”说完又进去了,任凭阿想在外面哭得多大声多委屈,她一概当没听到,孩子被吵醒,和阿想一起哭着,最后阿想被婆婆赶出了门,阿想哭着回了家,坐在床头,眼泪止不住,掩着面,放声嚎啕。

阿想能抱到孩子,也只是在喂奶的时候,也只有那时,阿想心里才稍稍有点温暖,阿想不止一次想过去跳河去上吊,做个鬼也总比在这里做人强,可每次看到孩子在自己怀里安静地吃着奶,阿想又忍不下心撇下儿子,她不能让她儿子以后没娘啊,阿想每天就这样在想死又不狠心中纠结着,矛盾着,痛苦着。

孩子半岁的时候,阿想公公死了,又过了半年,婆婆也跟着去了,阿想心里像是解除了一项巨大的痛苦,心里常年紧着的那根弦松了些,她感觉到一种报复性的开心,那两个人一死,孩子就被接到自己身边,自己能亲手照料着,这也给了阿想活下去的勇气和奔头。

胡大征每年都出去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家里就只有阿想跟孩子两个人,胡大征挣的钱,不会全部交给阿想,他只给孩子的奶粉钱,剩下的一部分给他弟攒着娶媳妇用,另一部分自己留着吃喝玩乐了,阿想没办法,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去大街上卖水果补贴家用,路不好走,晴天还好,一到下雨天,路上都是泥,连人都走得艰难,阿想推着自行车一步换两步地走,车轱辘上夹着一圈的泥,阿想在路边折一根树枝,把泥捅下来后推着才轻松点,孩子歪倒在篮子里,不哭也不闹。

有一次过年,下了很大的雪,那雪不停地往下坠,人往雪地里一走,雪能到腿肚子上,阿想娘打电话让阿想过去,说过年用的炸品还没做好,阿想正做饭,挂完电话后,随手拿了点生肺片放到嘴里就要出门,胡大征拦着她,不让她去,让她先把饭给做了,阿想推开他,说:“东西往锅里一放,烧把火就熟了,别忘了给大海冲奶粉。”说完便一头扎进雪天里,拿着手电筒,披着个大衣,戴了顶胡大征的皮帽子,不回头地往北走,平时走路只要一个小时的路程,阿想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娘家,阿想跺跺脚,把鞋上的雪抖下来,又把大衣脱下来甩了甩,她娘埋怨说:“你咋来这么慢,我马上睡着了。”

阿想默默地和着面,点了火,她娘坐了会,又打了个哈欠,对阿想说:“我这困得撑不住了,我先睡会,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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