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想1(2 / 2)

阿想心里悲苦难言,点着头,翻腾着手里的东西。

锅里的油滋滋地响着,炸物下锅的时候,油沁入面里,阿想突然心生一种幸福感,像在冰天雪地里靠近一根火苗一样的幸福感。

那天晚上,阿想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一两点了,雪虽然停了,但积雪越发厚了,阿想走得艰难,她又怕走夜路,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小时候她听奶奶说,在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声音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一定不要回头,那是鬼在招魂,阿想一路上都没敢回头,牟足了劲儿往回赶,路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家家户户灭着灯,阿想成了雪人,眉毛,眼睫毛上全是雪,阿想张不开嘴,嘴巴积了雪,结了冰,她的手被冻得没了知觉,手电筒照得一抖一抖的,夜里风大,阿想裹得再严实也被风撬开了衣角,风灌了进来,掠夺着阿想身上每一处肌肤。

那时候天是黑的,风仿佛也是黑的,阿想的周围,都是黑色的。

大海三岁的时候,阿想生了第二个孩子,孩子还在襁褓里时,阿想打电话给在外地打工的胡大征,让他寄钱回来,家里养着两个孩子开销太大了,常常买不起菜,阿想有时候跟着寨子里的老人去地里挖野菜,两个孩子没人照看,阿想就把小的绑在背上,一只手拉着大的,跪坐在田地里,把挖出来的野菜放到篮子里,最后另只手挎着篮子慢慢走回家。胡大征一开始并没说什么,到最后听得烦了骂了句“臭婆娘整天就会找事”便挂了电话,阿想在电话这头,看着面前两个孩子,想哭又不敢出声,只好默默流着泪,大海在一旁,逗着妹妹,两个孩子发出铃声般的笑声,荡漾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跟胡大征通完话的那个晚上,阿想刚把两个孩子哄睡着,正想把门锁住,外门进来一个人,拿着手电筒直挺挺地照着阿想的眼睛,阿想用胳膊挡住光,来人一直那样照着,并没有说话,有威胁的意思,阿想也一直挡着,没有先开口,也没有动,局面僵持了有十分钟,那人突然转身走了,大晚上天色昏暗,阿想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当手电筒的光离开的那一瞬间,阿想差点跌倒在地,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手臂酸痛,第二天晚上,阿想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响声吵醒,有人在撬门,发出的响声异常地大,阿想坐在床上,没有出去,撬门的声音持续着,阿想最后开口大骂,把知道所有粗俗粗鄙的话说了个遍,把能骂的也骂了遍,两个孩子被吵醒,哭闹着,阿想一边哄着两个孩子一边破口大骂,最后撬门的声音逐渐小了最后消失,阿想仍惊魂未定,拍着孩子的后背,抹着眼泪,大海看到阿想哭了就停止了哭闹,最后慢慢地用那只小手擦了擦阿想脸上的泪,阿想突然大哭出声,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孩子。

六月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胡小征娶了邻村的一个傻媳妇,说是傻,是因为这姑娘小时候发烧没能及时治,脑子给烧坏了,有些疯癫,翻新的房子和娶媳妇的彩礼,都是胡大征的钱,胡小征比他哥还要矮,整天披着个破旧的黑夹克满寨子地晃悠,牙凸出在外,露出门牙之间的牙缝,头上稀疏的几根头发,年纪轻轻的看着却有四五十岁,又加上没有手艺不能挣钱,没有姑娘家看上他,跟他哥一商量,不如多砸点钱娶了个傻媳妇回来。

新媳妇叫素梅,长得又黑又瘦的,头发整天乱糟糟的,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阿想有时候路过胡小征家门口,常看到素梅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见到阿想,激动地用手比划着什么,哈喇子流了好长,阿想害怕,情愿绕远路也不想路过胡小征家门。

不知这事怎么被胡大征知道了,阿想也不知道这是谁传的消息,到了胡大征耳朵里,变成了阿想看不起胡小征,那天中午刚过一会,阿想正蹲在打水井边洗着衣服,胡大征怒气冲冲地踢开了大门,见到阿想就打,随手拎了一根木棒,边打边恶狠狠地骂:“死娘们,叫你看不起兄弟,我打死你!”

大海胆怯地躲在门后面,不敢出声,阿想抓着自己的衣服,死活不肯叫出声,胡大征越打越起劲,最后把木棒一丢,直接用手扇耳光,一脚踢到阿想肚子上,阿想闷哼一声,歪倒在地,大海跑出来趴在阿想身上,哭喊着:“爸,你别打了,别打了。”

阿想把大海护在身下,依旧不肯出声,胡大征打累了,把阿想的洗衣盆用力一翻,衣服,水全撒到地上,水井旁边是个水沟,衣服哗啦一下被翻到里面,胡大征甩着胳膊,翻了一眼地上的阿想,扭头就出了家门,大海在阿想身下哭着,阿想扶着墙艰难地起来上半身,肚子上火烧火烧地疼着,像被打穿一样,连肋骨都火辣辣地疼,阿想咬着牙,对面前还哭着的大海说:“去,给妈搬个凳子来。”大海抹着眼睛跑去堂屋搬来个凳子,小心地放在阿想面前,阿想把手臂放上去,头枕在手臂上,肩膀一颤一颤的。

午后的太阳开始向西,阿想家外面有一小片树林,蝉争相鸣叫着,此起彼伏着,往往是某只蝉的鸣声额外响亮,响了一阵后停下,过了六七秒之后又开始鸣着,循环往复,家里花果树的叶子打着卷,太阳炙烤着大地,逼得人流汗。

阿想之前卖过水果,骑着旧车子上街,买了个二手三轮,挨庄挨寨地骑着,喊着:“卖苹果啊—”,骑着喊着,一刻不停,大海去了学校,三轮里坐着个小的,到了中午还要路过学校去接大海,那天阿想带着两个孩子刚走到回家的那个胡同口,就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两个人,穿得笔挺挺的,阿想害怕,正想拐走,那两个人就眼尖地瞅见了阿想,立马跑过来,拉住阿想地三轮车,说:“大姐你别怕,我们找你是有事的。”

阿想拽紧车把,说:“我跟你们没啥好说的。”

那两个人听到这话倒也没气,笑道:“大姐,先进家,进家再说,别把孩子饿着。”

阿想见这两个人笑得没有恶意,就推着三轮车进了门,把两个孩子放屋里,锁上门,从厨屋里拿出两个凳子放到院子里,对那两个人说:“就在这说吧。”

那两个人没有坐下,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把大门关上,回头对阿想说:“你的事我们听说了,”那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想,“我们是县城律师事务所的。”

阿想接过那张名片,看不懂,就收进了口袋,问:“你找我啥事?”

那人直接说:“你丈夫是不是经常打你?”

阿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两个人,没敢说话。

“是这样,我们下乡走访的时候,听你们寨子里有人提到过,我就直接说吧,你要想离婚,我们可以帮你。”

阿想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离婚?她之前想过去上吊跳河,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但是为了孩子,她想,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俩娃至少有个亲娘疼着,就算日子再苦,有娘总比没娘强,她没想过离婚,实际上,她就没认为离婚是一个选择,她想到胡大征怎么对她的,她娘又是怎么对她的,又是一阵心酸。

见阿想有些迟疑,那人又说:“我们帮你也可以,但是我们有个条件,”那人在阳光下笑着,“你离婚后,去照顾杨先生,他儿子女儿出国了,杨太太走得早,老爷子有点孤单,你放心,工资很高。”

阿想有些蒙了,他不知道这杨先生是谁,心想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轮到自己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过得太苦了,老天爷都看不下了,要帮自己转运了?阿想一直想着怎么样脱离这片苦海,要是自己要求离婚,胡大征绝对不同意,但是有律师帮助,胜算应该大一些,到时候自己带着两个娃,就算辛苦至少不受气了。

“但是你两个孩子得留在这,不能带过去,你看要是同意的话,我们就准备准备材料,事情办好后就接你过去,以后就不再回来了。”

阿想眼睛里顿时布满了一层阴霾,跌坐在地上,两个人正欲去扶,却看到阿想突然掩面,抽泣出声。

那两个人劝说了好一番也没能让阿想说一句话,面对阿想的眼泪,他们没辙,最后就走了,当天晚上胡大征便打来电话把阿想又骂了一通,阿想突然把手机丢了出去,靠在门上,缓缓坐到地上,无声哭泣着,用手锤着自己的头,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挠着自己身上的皮肤,把皮肤挠破出血,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不控制自己的力度,她享受着疼痛带来的快感。

阿想一点也不瘦弱,她从小就开始干活,手脚早就因农活变得粗壮,腰身也是粗的,胳膊也是粗的,又加上身材高大,丰乳肥臀的,寨子里有人玩弄她,言语低俗下三滥,她厌烦这世上了,她真的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她常常有“还不如死了”这个想法,可每次准备好农药或者绳子时,又不忍心一个人去了,她不是怕死不是不敢死,而是她想死却死不了。

最后,那天晚上,阿想把眼泪擦干后,还是拖着有些壮硕的身子,笨拙地起身,给两个孩子做饭。

她这辈子是极其厌烦男人的,尤其是个子矮的男人,所有的力气都长在心眼上了,不上进不争气也不敦厚,眼里冒着贼光,手脚不老实,又怕干活,这样的男人,简直就不是个人,她闺女长大了,她得告诉她闺女,一定不要嫁给个子矮的。

相比于儿子,阿想更疼爱闺女一些,因为同是姑娘家,阿想体会过那种不受待见的滋味,那种被人逼迫受人委屈遭人白眼的痛苦,她娘不爱她丈夫不体恤她,活在这世上,靠的是一个母亲的责任,活着有啥意思?阿想常常这样问自己,她自己都想不通,也没有人能够告诉她。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奔赴死亡,都有人降落于世,人不过是在忙着生,也在忙着死,所谓生活,也不过是,生下来,并活下去,阿想不懂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活,她在人世辗转这么多年,没人给过她温暖,除了两个孩子,她好像没有什么寄托了,她最不放心的,最牵挂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她早就走上黄泉路了,她时常怨上天无情,为什么要在自己想死的时候有牵挂?而这牵挂,还是要缠着她一辈子的,人各有各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悲剧。

阿想这辈子,是头上的虱子,只在头发衣服里面穿梭,喜欢太阳又害怕太阳,喜欢的是太阳的温暖,害怕的是太阳下的人,是寒冷冬天下,人喝热水时最后一口早已经冷掉的水,水入肝肠,凉人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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