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42(1 / 1)

开学第一周,星期二上午十点,他走进教室,含含糊糊地说了声“早上好”,没看任何人,先将黑板擦得一尘不染,这才转过身来,面对学生,不点名,直接问阿尔瓦罗·鲁伊斯·托雷斯:

“什么是点?”

阿尔瓦罗还没来得及回答,社会科学老师直接推门,对校长说:教育部来电,有急事。校长赶紧去接电话,从此一去不回:教育部来电,说他终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在国立男子中学任职五年,兢兢业业,该去颐养天年了。

新校长是诗人卡洛斯·马丁。巴兰基亚的塞萨尔·德尔巴列带我发现了“石头与天空”,而卡洛斯·马丁正是那群杰出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三十岁,出版了三本书。我读过他写的诗,之前还在波哥大书店见过他一面,只是跟他说不上话,当时手上没书,也要不成签名。星期一,他没打招呼,突然在午间自由活动时出现。我们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他穿着英式条纹西装,高高的额头,蓄着精心打理(他的诗歌亦然)的一字胡,不像诗人,更像律师。待人温和却总是有些疏远的他步幅均匀,走向离他最近的人群,向我们伸出手,说:

“你们好,我是卡洛斯·马丁。”

那段日子,我对爱德华多·卡兰萨刊登在《时代报》文学版和《星期六》杂志上的抒情散文十分着迷。我觉得这种文学体裁受到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小银和我》的启发,在希望粉碎吉列尔莫·巴伦西亚神话的年轻诗人中十分流行。诗人豪尔赫·罗哈斯[插图]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他以个人名义捐出,印了几本新颖的小册子,激起了同时代诗人强烈的兴趣,将一批知名的优秀诗人团结在一起。

学校内部的各种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前校长神龙见首不见尾,新校长虽然与学生保持适当距离,但触手可及。他不再每天检查个人卫生,并废除了许多繁文缛节,有时还会在晚间自由活动时间跟学生聊天。

这种新风格很对我的路子。也许卡尔德隆老师跟新校长提过我,他刚来没多久,一天晚上,试探性地问我对诗歌的看法,我一下子把心里话全说了。他问我是否读过堂阿方索·雷耶斯[插图]的《文学经验》,许多人评论过这本书。我说没有,他第二天带给我。我把书放在课桌底下,迫不及待地连读三节课,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足球场上利用自由活动时间读完了。我很高兴一位如此知名的杂文家竟会像研究加尔西拉索[插图]的诗文那样研究阿古斯丁·拉腊的歌曲,理由很堂皇:“阿古斯丁·拉腊脍炙人口的歌曲并非流行歌曲。”对我而言,这就好比找到了散落在日常生活中的诗句。马丁舍弃豪华的校长室,将办公室设在中庭,门户大开,这样一来,晚饭后我们聊天,他就在一旁。为长久计,他和妻儿住在位于中心广场一角的一栋修缮完好的殖民时期的大宅里,书房以书为壁,那些年追逐新文学的读者梦寐以求的书他那儿都有。波哥大的朋友,尤其是“石头与天空”同仁周末会来看他。某周日,我和吉列尔莫·洛佩斯·格拉临时有事去他家,两位文学巨匠爱德华多·卡兰萨和豪尔赫·罗哈斯也在。校长不希望谈话被打断,赶紧招呼我们坐下。我们听了半小时,不明所以,因为他们在谈论保罗·瓦勒里[插图]的一本书,我们听都没听说过。我在波哥大的书店和咖啡馆见过卡兰萨,还不止一次。就算没见过,他说话行云流水,穿着随意,一看就是诗人。相反,豪尔赫·罗哈斯西装革履,一本正经,要不是卡兰萨直呼其名,单凭外表,还真认不出。我渴盼听到三位重量级人物谈论诗歌,但没听成。最后,校长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客人们说:

“这是位了不起的诗人。”

显然,他说的是客气话,却羞得我无地自容。卡洛斯·马丁执意让我们跟两位大诗人合个影,半个世纪后,我才在马丁家看到照片,他已经退休了,在加泰罗尼亚海岸颐养天年。

一股改革的春风吹进了国立男子中学。收音机过去只供学生之间跳舞用,卡洛斯·马丁把它变成社会宣传工具,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第一次聚在中庭收听并讨论晚间新闻。他还办诗社、办报纸,加强文化活动。我们列出有明确文学爱好的学生名单,共十三人。“十三诗社”应运而生,机缘巧合的是,这个名字也是对迷信的一种挑战。成立诗社是学生们自己的主意,原打算每周一次,畅谈文学;后来变成校内校外,有空就聚。各人带习作去念,互相批评指正。这么做,我有点儿怕,写了十四行诗带去念,署的却是笔名哈维尔·加尔塞斯,不为显摆,只想藏拙。那些习作只是技巧性练习,无灵感和追求可言,并非发自内心,没有文学价值。我先模仿克维多[插图]、洛佩·德维加[插图],以及加西亚·洛尔卡[插图]。洛尔卡的八音节诗浑然天成,一经起头,便如泉水般汩汩而出。我越模仿越带劲,甚至想把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四十首十四行诗挨个戏仿一遍,此外还帮住校生给周日会面的女友写情诗。其中一位悄悄给我念过,说是追求者写的,她很感动。

卡洛斯·马丁把学校二楼的小储藏室分给我们用,安全起见,窗户是钉死的。我们当中大约有五个人会给自己布置下一次会面的作业。他们后来都没当作家,不过,当时的初衷也并非为此,而是为了测试每个人的潜力。我们把习作带去互相讨论,争得面红耳赤,像在评论足球。一一天,里卡多·冈萨雷斯·里珀尔争到一半,夺门而出,撞见校长正贴在门上偷听。他好奇很正常:我们会把空闲时间献给文学,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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