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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甲辰龙年立秋的第二天,郑苍仑诞生了。
刚出生时,他像个小猫娃,体重超不过两斤。大人们在心里滴咕,“这么小的娃娃,怕难养活吧”。
昨天就立秋了,今天的天气却额外闷热。
从早上一起来,秦桂花的心里就有些烦燥。
也不知是怀孕的反应,还是天气的关系。
吃过中午饭,她想去下庄里串门。
郑家堡子村离县城有五六里路,位于大东山余脉的脚腕处。大斜坡上开辟出四层长条形台地,摆布着六十多户人家。
从上到下,一台比一台低十几二十米,一台比一台宽十几二十米。
村里习惯把最底下的一台叫下庄,把其它三台统称上庄。
下庄地方最宽展,是老庄子。
上庄的三台都是由下庄繁蔓而来,陆续形成的。
郑家堡子村名符其实,郑姓人家最多,占了一半多。
相传先祖是郑姓俩兄弟,三百多年前从远方迁徙而来。
刚来时没有村庄,荒无人烟。
兄弟两个就在梨树沟里,挖了两只窑洞居住。
后来不断开拓建设,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下庄。下庄的边缘下面就是梨树沟,现在还有次生的梨树。
桂花的丈夫郑寅生家这一支是郑姓家族的主脉。
郑寅生的爷爷有一个弟弟。兄弟俩幼年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
传说寅生的爷爷从小刚强,8岁时就能从远处的地里,一口气挑回来两捆新割的麦子。
兄弟两人长大后娶了媳妇,分别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就是寅生父亲一辈。
哥哥的儿子都比弟弟的大。从老大排到老六,前面三个是哥哥亲生的,后面三个是弟弟亲生的。
大家庭在一起共同生活。
兄弟两个的六个儿子陆续娶妻生子,家口增加到30多个人了,还在一起共同生活。
解放后土改前,老兄弟两人、六个亲堂兄弟才分了家。形成了六个新家庭。
其中四个家庭都继续住在下庄里。
老宅一院分了四院。四个院子墙相连房相靠,连成一片。从不同的方向开了大门。
老哥哥觉得弟弟干了一辈子农活,吃的苦多。就把老宅的正院和大上房分给了他。弟弟与自已亲长子老四家一起住。
老哥哥自己与老大儿子住到了老宅的偏院里。老三和老五住到了老宅以前的后院和花园里。
寅生的父亲郑汝南,排行老二。分家后住到了在上庄第二个台上新建的院子。
老六家住在了上庄第一个台上新建的院子。
白姓家族有五家老户,也住在下庄里。据说他们的先人来到这里也很早。
秦桂花嫁来后,经常去下庄里亲房家串门。一帮亲堂和远堂小姑子与她年龄相当,问这问那的,最喜欢跟她说话。
怀孕后近两三个月来,她去下庄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来是找人说话解闷,二来是馋嘴那些老院里树上的果子。
桂花婆婆家住的院子比较新,是分家后在才建的。院子里也有几株果树,不过才长到手腕一样粗,还没怎么结果子。
下庄里的亲房,家家院里都长满了果树。桃、杏、梨、枣、李子、苹果、核桃,样样都有。几棵大梨树,两只胳膊都围不住。听说都有二三百年了。
最让她惊喜的是那棵大樱桃树,竟然比娘家院子里的那棵还大。娘家的那棵樱桃,以前她觉得是最大的了,在县城里没见过比那更大的。
她也最喜欢樱桃。觉得樱桃花最好看,樱桃果子既好吃也好看。
以前,春天樱桃开花后,她们几个小孩子喜欢围着树看。花开花落,果子由白变黄变红,最后就像玛瑙一样好看。吃的时候都不忍心咬破。
今天中午,家里只有她和婆婆郑冯氏两个人吃饭。
丈夫郑寅生要去西安当合同工人,今天去公社和县城办一些手续,走的时间都已经定下来了。
三个月前,西安的一个保密工厂招收合同工,说三年后转正,要求条件很严。郑寅生报了名,政审、体检都通过了。
公公今天带着小儿子谦生,去五十里外的一个乡镇,给出嫁到那里的老姐姐看病。公公是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
老二儿子小名叫枝指,放暑假了。今天参加生产队的秋田劳动。十五岁了,上一天工记5分。带着干粮,中午不回来。
婆婆做了手擀浆水面、虎皮辣子和炒洋芋丝。
桂花今天没有胃口。碗里的面条没有吃完,只喝了多半碗浆水汤,觉得浆水不够清香。虎皮辣子太辣没吃。洋芋丝又粗又咸只吃了几口。
婆婆做饭快但粗疏,口味很重。没有娘家母亲那么讲究和精细。
桂花回屋里小躺了一会儿后,要去下庄里了。
婆婆收拾完锅灶了,在院子晾晒衣物。
“我去下庄里游门儿去”
桂花的嘴很硬,対婆婆一直开不了口叫妈,说话都是这么直突突地开头。
“哪…嗯…”
郑冯氏一时不知说啥好,嘴里嗫嚅着,停住手愣愣地望着她。
“前几天金凤她们说,过几天长把梨就长熟了,叫我去尝哩”
觉得刚才开口太唐突了,桂花想缓和一下气氛。
金凤是郑家老五的大女儿,桂花的远堂小姑子,年龄比桂花小一岁。她聪明伶俐,比较成熟老练,桂花喜欢跟她说话。
“我这就下去让她们摘上一篮子拿上来”
郑冯氏接上了话,边说边擦手要走的样子。
“要那么多也吃不了”,“到树底下现摘现吃才好哩”。
“那我让她们上树挑几个最好的梢子果”。
郑冯氏愚执地说。
“您不要跑来跑去了。我去说要吃树梢上的果子,她们会摘的”
桂花有意看着婆婆的两只小脚说,想把她制止住。
“呐…”
郑冯氏思忖想再说啥。
“主要是前几天就约好了。金凤她们等着我要讨教些事情哩!”
桂花没了耐心,就直接堵了婆婆的口。
“噢!那你就去吧!”“生冷一次还不敢吃的太多。那些碎娃娃不知道轻重,你个人家要把握住”
郑冯氏免不了担心。
“知道哩”
桂花笑着就抬脚往院外走。
“早点回来!打打闹闹的时间大了,累着就麻烦了。这时候还要安静些哩!”
桂花的一只脚已跨出了院门。郑冯氏的话追着她的后脑袋。
“嗯……”
桂花身体已经出去了,随口应了一声。
秦桂花虽然结婚了,而且快要当妈了,但年龄上跟下庄里的那几个侄女差不多,还是女娃娃的样子。当婆婆的不放心是自然的。
郑冯氏站在院子里想着。好一阵子了,心里还觉得不踏实。
突然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心想,我们也不都是十六七岁出嫁和生养的嘛!
不过,比她们可要稳重的多。
秦桂花出了巷口,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腿脚轻快,走下坡路一点也感觉不到吃力。
以前老听人说,怀孕了多么难受多么吃力。大家说她看着不像有身孕的人,自己也感觉怀孕前后变化不是很大。
郑家堡子村人有个习惯,家里有人时,大门一般都敞开或虚掩着。
“二嫂子,你来啦!”
桂花刚迈进家金凤家的大门,眼尖的金凤就看见了,赶紧跑过来招呼。
郑寅生在大家族同辈中排行老二,桂花自然就是二嫂了。
排行老大的是寅生大伯的大儿子,是先房生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父亲续了弦。他在市上工作,也不再回来。
在村子里,郑寅生实际上占着家族同辈的大哥地位。
金凤拉着她的手走到前院最里面的大核桃树跟前,树底下支着一个大石板,四五个女孩子正在抓五子玩。
“二嫂子,来生下。你会抓五子吗?”
“看你说的。二嫂子的手巧得很,怎么能不会抓五子呢!”
二嫂子长,二嫂子短的。几个姑娘热情地招呼她。
石桌旁边的石凳子有些低,桂花想往下坐,可弯腰有点吃力。
“你们你了玩吧!我到院子转一转”
说完,眼睛向梨树那边看。金凤就拉着她走到了大梨树下,其他姑娘也跟过来。
“二嫂子,给你摘几个梨吃”
金凤说着,抬头往树上观看。
“黄了吗?前一响还有些酸呢!”
桂花问了一个。
“二嫂子,都说酸儿辣女。你前几天还说酸金瓶梨儿才过隐呢!今天怎么怕酸了?”
一个年龄小一点的姑娘俏皮地说。
“去一边去!你个碎怂知道个啥?”
金凤笑骂了一声。
“这一棵是长把梨,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又细又嫩,皮儿薄的很,咬一口甜的跟冰糖一样”
金凤指着树上,对一个瘦小猴精的小姑娘说,“米珍,你爬上去,把那一枝梢子上的几个梨儿摘下来”。
桂花觉得树太高,爬不上去。只见几个姑娘把米珍推举到树身的杈心上,开始向树顶爬了。
金凤说“走,二嫂子,咱们到石桌子那边等着。他们摘下就拿过来了”
桂花担心地边走边回头望树上。
“二嫂子,不用管。米珍像猴子一样,再高的树都敢往上爬”
……
桂花和大家围坐在石桌子边上,一边吃着梨、桃子、李子等一大堆水果,一边热闹地说话聊天。
“二嫂子,你们街上娃娃不敢上树吧!”她们习惯把县城叫街上。
“二嫂子,街上买小吃的真多。觉得馋了就跑出去调上一碗凉粉、买上一碗扯面,油泼辣子调的多多的,太香了!”
“嫂子,街上人是不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口井,捅子放下一放就掉上来了。哪像这山上,吃水要从深沟底下往上来挑呢”
“就是,我最怕挑水了。每天都要挑两三趟,把人都要挣死了”
“沟里的水还那么咸。天下过雨后,泉里的水就成泥糊糊了。天旱了,泉里就又没水了,剩下的底子又苦又咸。把人愁的”
“嫂子,你娘家院子里有井吗?水是不是甜的很?”
“唉!以后要是能住到街上,就不用挑水了”一个姑娘向往地说。
金凤说“那你就赶紧巴结二嫂子,让她在街上给你物色一个婆家”
几个姑娘笑骂着捶打成一团。
“嫂子,街上那么好,你咋就舍得离开,成到这干山嘴嘴子来了?”一个看上去有点憨头憨脑的姑娘突然说到。
金凤停住打闹,赶紧骂了一句,“你这个苕货,咋这样说话哩?”
“咱们这里也好的哩。再说二哥哥那么攒劲,二嫂子才跟了来的”
“如果二嫂子不成到这里来,咱们能跟街上人一起谝闲儿吗?”另一个也帮着圆场。
桂花一时不知该说啥好。借着咬嚼梨儿,迟疑了一阵。才开口说:
“我们家后院里是有一口大井,一年四季都很旺,水也很清。以前还觉总得有些咸,但是确实比这儿的水要甜多了”
“唉!街上是有些好处,但难处也太多了……”
秦家自祖上三代起就住在县城中心的秦家巷,有一处大宅院,家境比较殷实。
就在桂花出生的前一年,秦家十九岁的大儿子突然病亡。
据说是外秀内慧的老实本份之人,尚未婚娶,在一家裁缝铺当学徒,已经三个年头了。
秦家父亲秦融善,本来计划好了,再过上一两年,等儿子出师了,就让他单独开裁缝铺子。秦融善把秦家的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
但是,他学徒三年,饱受师母的颐指气使,日夜为其家中一群小孩子擦屎端尿,吃的是人家的残汤剩饭。
他也不敢给自己家里人诉说苦衷。终究得了个怪病,肚子里长了肿块,医治无效而亡。
秦融善悲极而病倒不起。第二年夫人秦胡氏生下了桂花,父亲看是个丫头,彻底没了指望。郁疾逾重,次年就撒手了人寰。
家里没有了顶梁柱,留下柔弱的小脚女人秦胡氏一个人,拉扯年幼的桂珍和桂花俩姐妹,孤儿寡母的生活从此开始。
开始几年,依靠积蓄还能过活。但是没过多久就坐吃山空了。后来只得把院子里的偏房招了租,依靠微薄的租金艰难度日。
随着物价上涨,生活越来越艰难。桂花姐妹俩书也念不下去了,分别到高小和初小就都辍了学,做点手工活或临时小贩卖贴补家用。
秦胡氏在生活困难逼迫下,经不住“好心人”的牵线和劝说,同意把十六岁的大女儿桂珍嫁给在县一中看大门的老田。
老田是个转业安置的抗美援朝志愿兵,是年已四十有余,长相粗笨,大字不识一个,脾气性格古怪,老家在离县城百多里路的边远乡镇。
秦桂珍却是县城里出了名的长得好看的女娃娃。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尤其是双眼皮大眼睛十分秀美,为人又温顺善良。
正直的街坊邻居们背地里都说可惜了,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的意思,感叹其命苦。
不管怎么样,好歹也嫁了个拿工资的人,生活总算有所依托了。
哪成想,老田觉得自己当过骑兵上过战场受过伤,一直不甘心做看校门敲校钟的校工。
后来,他牛脾气一犯,索性辞了职,回原籍去当农业社社员了。
桂珍年幼且生性老实本份,认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宿命,离开县城,随夫去其老家,也成了那里的农业社社员。
老田的老家连续三年大旱。他们过上了忍饥挨饿的日子。实在待不下去了。
他们两人中也不知是谁的原因,结婚几年了也不见怀上个一男半女。无奈之下,在当地抱养了一个男孩,起名叫国生。
老田两口子想着,国生的亲生父母一家就在附近,远离这里有利于国生的成长。
老田的哥哥田老大,在XJ当完兵后,留在了WLMQ市六道弯定居。
老田决定携妻带养子远赴口外XJ投亲,既度饥荒又能保障养子关系的稳定。
桂珍一家去了口外,秦胡氏与小女桂花彻底无依无靠了。
开始吃集体食堂了。她们家离食堂有近一里多路程。
天黑了或雨雪天,秦胡氏的小脚走不动。小女孩桂花自己去吃了,再打上一份带回来给妈妈吃。
通常是黑面或杂面馍,再加上半瓦罐白菜汤或浆水汤。
提回来成了冷汤冷馍,但却没有家当热。秦胡氏缺牙少齿的、肠胃也不好,难以下咽。
秦胡氏的娘家境况较好,自小学会了一手好厨艺和好女红,嫁到秦家后多年操持家务,对待饮食比较讲究,没吃过这么大的苦。
远在XJ的桂珍惦记她俩,来了封信说,实在过下去了就去口外吧。
娘俩再三思量后,桂花就说,要不咱们就上口外姐姐。
却担心着秦胡氏的小脚和身体骨轻不起来回折腾。桂花先去新彊,看下情况。
十二三岁的桂花独自一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硬座,终于到了WLMQ市,却扑了个空。
邻居说,一周前她姐姐一家人已搬到了米泉县一个叫上梁头地方。
桂花姑娘又颇费周折地找到了上梁头。姐妹俩见面后相拥着大哭一场。
上梁头是个非常偏远的农村,条件很苦。
真是应验了屋漏偏雨连阴雨、麻绳专挑细处断,计划赶不上变化。
桂花只待了三天,就急忙返回。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硬坐,才到了家。
幸亏没有让秦胡氏一起去。
困难时期过去了。大多数人家的情况已开始好转。
但秦家母女俩的生活仍然处在困境当中。
秦胡氏大半生只是精于操持家务,从来不会也没有了能力出外找活计挣钱。
桂花已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已不方便起早贪黑、抛头露面地悄摸着搞小摊小贩。
院子里的租房户,三四年前就搬走了。
娘俩每个月底望着粮本子发愁,难心到凑不够打粮油的钱。
桂花到了十六岁,邻居白嫂上门提亲。
介绍的对象是她娘家郑家堡子村人,她婆婆侯冯氏亲妹妹的儿子。
郑寅生23岁,中等个头,身体健壮。初三肆业,算有文化。当了5年铁路工人刚回来,穿一身铁路制服,显得很精干。
桂花娘俩无依无靠,生活难以为继。
前几年遭难时的悽惨,秦胡氏记忆犹新,惊魂未定。不堪设想以后的日子。
对于桂花的这门亲事,已是求之不得了。
秦胡氏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桂花年龄尚小,谈婚论嫁的事,只得听从母亲的安排。
秦桂花与郑寅生的亲事很快就成了。
十六岁的秦桂花就这么嫁到了郑家堡子村。
秦桂花的户口迁到了郑家堡子村,成了农业社的社员。
秦胡氏的居民粮油供应证上,删掉了秦桂花的名字,只剩下她一个人的了。
秦胡氏每月需要打粮油的钱减少了一半。
秦桂花每年在生产队里能分到一个人头的基本口粮。
秦胡氏继续住在县城里。
好在郑家堡子离县城只有五六里路,桂花三天两头来县城看望母亲。
桂花嫁到农村后也基本没有干农活。
因为她不会干农活,也没有力气干。生产队也不想让她混工分。
桂花和几个姑娘聊的热火朝天。
不知不觉到下午两三点钟。
南边天上的云团像棉花堆塌了一样,慢慢翻滚着,越来越大。
好像要下雨了。
桂花赶紧起身回上庄里。
几个姑娘们还没有说够,挽留她不要走。说要下也是过雨,一阵子就过了。
桂花没有听劝,很坚决地走了。
俗话说,山坡陡洼,好上难下。但是对于大肚子的孕妇来说,却正好相反。
从下庄里往上庄走,直线距离不到300米,但要爬两处陡坡路。
桂花从小没有爬过山坡路,根本不习惯。
虽说前一天立了秋,但还是夏天的气候,雷阵雨说来就来,而且很猛烈,不像绵绵的秋雨。
上到第一个长坡,风已经很大了,雷声也越来越近。坡又陡,大肚子挡挂着,腿迈不高。抬的猛了,身体还向后倒。
身孕已经9个月了。平时看着不太显眼,其实身子已经很重了。
随着肚子逐渐膨大,桂花刻意掩藏。自己年龄这么小挺个大肚子很难为情。出门时,就用布带子紧紧地束着腰身。
本身人就很瘦,再一束紧腰身,看上去就不太显眼了。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家。进到院子,桂花已是心慌气短,快要支撑不住了。
迈上台阶刚要进房门,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从天而降,刺得她双眼发黑。一声炸雷震掉了手里拿着的一颗长把梨。
差一点摔倒,踉跄中,抓住门帘才进了房子。
婆婆郑冯氏坐在炕上正想着:儿媳妇该不会这个时候往回来走吧?
风雨雷电声太大。桂花进院子时,郑冯氏都没有发觉。
桂花进房门时的响声,才惊动了她。
郑冯氏赶紧下炕往外跑。好在小脚女人白天是不脱鞋的,即使上炕坐卧都穿着鞋。
她迈着两只锥子一样的三寸金莲,“蹬蹬蹬”,几下就到了侧房门口。
瞧见摔在地上的梨子和扯下来的门帘。
郑冯氏准备责怪她。眼看要下雨了,就不能等一等!为啥要这么着急慌忙地跑回来呢?
可进门一看,大吃一惊。儿媳妇俯在炕沿上,呻吟不已。
“咋啦?”
“……”
“要生了?”
“哼…,嗯…,哼…”
“哎呀!啥都还没准备好哩,这可怎么办?”
郑冯氏三把两下把炕上的床单褥子掀到墙根,露岀光席子,把儿媳妇扶上炕,让她侧身曲腿躺卧着。然后吩咐一声:
“定定地躺着,千万不要动弹”,“我这就喊人叫建国婆。”
建国婆是全村的接生婆。村里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经手接生的。建国婆接生的小孩都平安康健。
建国婆七十岁了,是郑冯氏的堂婆婆。与丈夫跟随郑家的老四,也就是他俩亲生的大儿子一家生活,住在下庄有大上房的那一处老院,与金凤家仅隔一堵墙。
郑冯氏的亲婆婆,生下三男一女后,在郑汝南三岁时去世了。亲公公续弦后再未生育。
分家后,郑冯氏的亲公公与继母婆婆随老大儿子一家生活。继母婆婆去世的早,亲公公前几年才去世。
郑汝南的叔父与叔母,现在是郑家最老的长辈。
建国是他们的亲长孙。后来就有了建国婆的称呼。但却不称呼其夫为建国爷爷,习惯称呼牛爷爷。
为啥叫牛爷爷?好像很有原因。
郑冯氏迈动三寸金莲,戳的飞快。出了院门,站在崖坎边上,朝着下面台子大声呼叫:“国旺!国旺!”、“岁旺!岁旺!”。雷电声、风雨声很大,根本没有人听得见。
大雨倾盆而下,雨雾罩的严实,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郑冯氏急得哭声喝套的。顾不得身上湿透、小脚戳成了泥疙瘩,房里院外来回疯跑。
突然而来的暴雨,把人们堵在了野外农田里或者屋子里。村子里面看不到一个人。
寅生出远门多日。寅生的爸还兼着赤脚医生,上午就去了邻村看病。两个小儿子上学去了。
郑冯氏眼看一时半会儿也指望不上别人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初一十五,我给您老人家献一幅大盘”,正要准备自己操弄。
可能是她跑出跑进、连呼带喊的动静太大。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听到了声响,他家大儿子正兴的媳妇进来了。
“二婆,咋了嘛?”
“啊哟!菩萨显灵了,阿弥陀佛!”
“你嫂子要生了,赶紧跑到下庄里请国旺婆去!”
正兴媳妇答应一声,拨腿就冲了出去。她年轻体壮,很快就跑到了下庄里。
郑冯氏稳住了点神。一边安抚儿媳妇,一边到灶房烧热水,还捎带着急忙翻找先前已清洗干净准备下旧衣布片。在几个房子之间来回奔跑。
过了抽一袋烟的功夫,院子里拥进来了一群人。
郑冯氏的妯娌和侄媳妇们搀扶着国旺婆来了。其实是几个年轻的侄媳妇背着老太太跑上来的。
众人七手八脚帮忙,国旺婆一边上手操持,一边指挥吩咐。但是由于桂花身体柔弱,加上胎位不是很正,生产过程很艰难。
屋里产妇撕心裂肺地呼喊者,慌乱成一团。屋外电闪雷鸣,大雨铺天盖地……
妯娌们打下手,索性把郑冯氏推出了屋子。
郑冯氏找来香炉,插上三根香点,跪在屋檐下磕响头祈祷。
……
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像打屁股的声音。然后“哇……”,很响亮的婴儿哭声。
郑冯氏几乎就爬在地上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菩萨老人家保佑!”
屋里出来几个人,大声嚷嚷“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娃娃”“还不小哩!”
郑冯氏爬起来就要进房去看。突然,屋里传出一阵很大的骚动声音,然后又悄无声息了。
外面的人顿时紧张起来,郑冯氏浑身颤抖,快要昏厥过去,几个人赶紧扶住。
突然,又一下“啪”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哇”,比前面的一声小多了。
外面的人纳闷地面面相觑。屋里又出来了端着盆子去倒水的人,笑着说,“不得了,两个哩!”
郑冯氏被搀扶着进了屋子。只见两个妯娌一人捧着一个婴儿。一个较大,脐带已包好。另一个很小,几乎盖不满妯娌的两只手掌。国旺婆正在给他包扎脐带。
众人喜气洋洋地说笑。
“嫂子,有福气了!一次给你生了两个孙子”。
“二娘,是双生儿,美的很!”
“这一下,可有你忙的时候了。”
“嘻…嘻…嘻…,二娘恐怕以后就没功夫烧香献盘了!”
“别胡说”“都是菩萨保佑的”“才要好好奉拜呢”。被郑冯氏厉声呵斥,吓得那个侄媳妇吐着舌头跑了出去。
郑冯氏转而微笑着凑到大的一个跟前细看。妯娌要递到她手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接。
刚才的紧张和惊吓,郑冯氏的手还微微有些抖。她怕接不稳有闪失。
几个侄媳妇围着桂花,一边给她喂红糖水,照看着她,一边热热闹闹地嘻笑打趣。
“嫂子,根本想不到嘛。看上去肚子平平的,咋还是两个呢?”
“嫂子,你用的啥好办法?教一下,让我学习一下嘛!”“难道你也有了?”“哈…哈…哈…”“走过去,我说的是以后”
“下午那会儿,眼看要下雨了,我们留你等下过了再到上庄里去,你就是不听!”
“就是嘛!看你干的这凶险事。多吓人!”
“我们几个才想着,要下雨了,正好跟你好好说说话,听一听你们城里人的新鲜事情!”
“哈哈哈,怪不得你硬是要走。原来是急着跑回来生儿子来了。哈哈哈哈!”。
“要是下午把你留住了,在下庄里生了这两个,就要给我一个哩。嘻…嘻…”
国旺婆包扎好了小的一个的脐带。洗手、擦抹头上的汗珠子,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
郑冯氏赶紧帮着擦试,说“二娘,你可不知道。喊不着你的那一阵子,我急的跳蹦子。恨不得像戏上演的神仙一样,张开胳膊在崖边上一跳,飞到下庄里”。
众人一阵笑声。那个前面被郑冯氏喝斥过的侄媳妇乘机报复,说,“二娘,那还是怪你修炼的不够嘛!还是不敢往下飞。嘻…嘻…嘻,哈哈哈!”
国旺婆说,“真是稀奇了,接了几十年生,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双生儿也接过好几对,都是第一个的腿脚还没有完全出来,第二个的头已经往外挤了”。
“第一个都不着急,慢慢腾腾的,最让人发愁。好像觉得他排在前面,哥哥姐姐已经当定了,后面的也抢不去了”,“第二个急着要出来,就是像要挣着抢地位一样”。
一番话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国旺婆指着那个大的婴儿说,“今天这个老大,也是特别慢特别费劲。好不容易把他弄出来后,觉得平安大吉了”。
“刚松了口气。突然,我看娘母子有点不对劲”。“心想,都生出来了,血水流的也不多。咋还看着像没有生下来一样,喊着叫着,努三努四的”
“我仔细察看产道没有看见啥。摸压了几下肚子,才觉得还有情况”
“赶紧问娘母子啥感觉?”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娘母子说,还没有生出来”
“啊哟!八九不离十,这怕是还有一个呢!”
“就起紧又操弄起来。慢慢的,果然看见了两只小小的脚丫子”
国旺婆指着小的一个说,“这个碎怂是倒着的,好像跟着老大下到半道上,却不想出来了,又爬上去了一样”
又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抱着小的婴儿的妯娌笑着说“啊!你还厉害的很!觉得当不了老大,就赌气不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呀?”“你是不是觉得,还是待在你妈的肚子里舒服呀?”
另一个妯娌对着小的婴儿说,“碎怂的命还大,幸亏你二婆婆操心地观点了半天才发现了你。差一点就把你忘了,你就一直待在你妈的肚子里,我们也见不了你”
国旺婆说“好在,这碎怂小得像个碎猫娃儿一样,倒着生下来也没费多少劲”。
“小是小了很多。倒是也长齐全了,看着还很灵动呢”
国旺婆对着郑冯氏,很严肃地说“不过,这么小的娃娃确实很少见,能养活他,恐怕费劲哟!”。“你就多烧香,让老天爷保佑吧!”
国旺婆虽然年纪大,但向来不相信迷信,破例对郑冯氏说这话。
众人说着话,手里也没有闲着。两个婴儿也包裹妥当了,挨着放在炕上,桂花侧着头,木呆呆地看着他俩,也没啥言语。
大家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准备回下庄里去。国旺婆对郑冯氏嘱咐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妯娌们商量着凑数煮红鸡蛋,问红糖、小米够不够之类的事……
雨停了。西边的天空也放晴了。东面山顶上跨着两道彩虹,绚丽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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