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祭(1 / 1)

侯换小

听妈妈说,门前的一棵老榆树在前不久倒了,很是悲伤了一阵子,到现在想来,都有些黯然。老榆倒的时候,我没在旁侧,只是听母亲讲,我的弟弟在一旁,而且试图用绳子将它扯住,使之不致于倾倒,然而,终于没能挽救了它,它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静静的躺在了地上,无声无息,只留了一截粗壮的,残损了的树桩矗在那里,象是在哀思。

母亲还对我讲,那老榆倒的前几日里,曾接连不断的发出剧烈的声响,竟把住在邻屋的二伯吓的满村子里乱跑,直到晚上,还战战兢兢不敢回家睡觉。然而老榆终归是倒了,我再也无法见到它了,只是时时在梦里常常想起它,想起它那伟岸的身躯,想起它那庞大而繁茂的树冠,想起那关于老榆的一幕幕往事-------

其实,倒下的这棵老榆并非正在我家门前,正对我家门前的也是一棵粗壮繁茂、高耸入云的老榆,树龄已百岁。倒下的这棵是在奶奶住的四合院的大门的旁边、整座院落的东侧,在我家院子的西南侧,二伯家的正南,树龄已达俩百多岁;据奶奶讲,在她15岁嫁过来的时候,这棵老榆已经走过了风雨一百多年的历程了,其时,在老榆近旁的另一棵老榆已经因年久而倒了。由于老榆所处地势较低,所以爬在我家窗台上,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窗,便可见那老榆的繁茂的树冠了,经常可见些不知名的有着美丽羽毛的鸟,还可倾听那悦耳婉转的鸟的鸣唱。

尤其是在夏夜的晚上,你可以端一碗香喷喷的甜粥,放在窗台上,一边品尝着粥的香甜;一边听着传来的稀稀疏疏的绵羊的叫声和人的吆喝声,或者是那低低的虫唱,或者是那浑厚的蛙鼓;一边还可以观赏那树梢挂着的斜月,有时也是满月,圆圆的隐在树梢的后面,把清光隔着树梢渐渐传过来,使整个院子现出一片宁静的金黄色。——所有的这一切,都给人以陶醉,给灵魂以安息,给心智以无限遐想……

可以说,我在这一方小小的玻璃窗前,望着这老榆,度过了童年的每一个夏天的傍晚。

倘是在中午,太阳炎炎的照着,劳累了的人们拿一块儿旧毯子,或者是破席子之类,有的干脆什么都不拿,躺在树阴下那松软的泥土上,抽几袋旱烟,作几回针线,打一会儿盹儿,唠一会儿嗑儿,这边咯咯唠唠,那边已是鼾声如雷——人们的困乏就是这样轻松的解了。而此时,这里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蹦着跳着,围着粗壮的老榆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有时也玩泥塑、唱戏之类的游戏,反正是看到大人们干什么,我们都要学一学、做一做,这样,总免不了嘻嘻哈哈,也总免不了挨大人们的骂。然而,骂归骂,用不了多久,我们又热闹起来,大人们亦毫无办法。

有时也只有我一个人,大多时候是蹲在蚂蚁的窝旁,看蚂蚁是如何把从树上掉下来的大青虫艰难的拖到窝里的,看蚂蚁们是如何互通信息的,看它们如何忙忙碌碌的在下雨前用土把洞口围得高高,更有趣的是看蚂蚁之间发生的战争;至于战争的缘故,也不必去探寻,也不必去考证战争的性质而取决定同情那一方,你只须静静的蹲在一旁,冷静的观看他们酣战,直至战斗结束。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了蚂蚁间的角斗或者是一场拳击比赛。当然观众只我一个人,角斗场也没有一巴掌大,只是十分平整。两队蚂蚁分列两旁,只分别派一位斗士参与角斗。双方厮杀的异常激烈,一方被咬的不能动弹,会有战友上前拖拽回去,然后派另一名斗士角斗。我足足看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决出胜负,母亲喊我吃饭,我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到现在,我依然为蚂蚁的行为感到惊讶,事实上,智慧生命不可能仅限于我们人类,我甚至觉得:我们人类是不是有时候太自大了。

要是运气好,翻开乱石,你还可看到蚁后,拖着长长的身躯,匆匆的逃了去。

在这树下定居的,不止蚂蚁,还有一种蜜蜂,通体呈黄色,尾尖尖的,翅儿很大,不怎么爱螫人,倘若地上发现有一个尖尖的小土堆,而且有明显翻出来的痕迹,那一定是蜜蜂在下面,轻轻刮掉上面的土堆,便露出一个圆圆的小孔,这时,可怜的蜜蜂会仓皇逃走;若用一小铲,轻轻的铲掉浮土,用不了多深,便会露出用精选的杨树叶卷成的小筒,下端封了口,里边盛满了黄绿色的浆液,那便是甘甜的蜂蜜了。我津津有味的享受着这别人为我酿造好大蜜,心里倒渐渐不安起来;心想,这小小的蜜蜂,建造了如此精妙的所在,又酿造了如此甘甜的蜜,却被我无情的掠夺了,那它又是如何的伤心呵!从此我再也没有伤害过小蜜蜂。

然而,有一种蜜蜂例外。那是住在老榆附近,大门门房的一堵墙上一窝蜜蜂,至于种类我也搞不清,只是常见的那种,用蜂蜡作成非常坚固的蜂窝,在里边酿了蜜,然后产了子,繁衍后代;这种蜜蜂通体亦呈黄色,首尾尖尖的,个头亦较小,只特别爱螫人。曾记得在我四五岁时,奶奶就被蜜蜂给螫了,整个脸肿得怕人,尤其是小女孩,见了只吓的哇哇乱叫,随后便赶紧逃走了。其时我十岁,或者已经十一岁,也记不大清楚;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寻仇的目的,我终于用衣服蒙了脑袋,只露眼睛能看到外面的小孔,拿了树枝,狠狠的冲蜂窝捅了去。这一下可不要紧,惹恼了蜂国里所有的国民,嗡的一声,都冲我飞了过来;我一慌,赶紧弃了树枝,慌不择路的逃开了。然而,蜜蜂也爱寻仇的,一大群,闹哄哄的穷追不舍;一路狂奔,足足跑了二里之遥,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几只蜜蜂狠狠的在耳朵上、脸上螫了几下才算罢休。自此,我只要见了蜂窝,总要远远的躲开,再也不敢招它惹它了。

老榆驼着背,风风雨雨走过了数百年,它的根紧紧掘在地底深处,掘着这片深沉的黄色土地。是这片土地养育了老榆,也是老榆赋予了这片土地以灵性,我的家族就在老榆的荫蔽下走过了祖祖辈辈。我似乎看到了老榆下那先辈们忙忙碌碌的身影,然而,又烟雾般消散了,只留下奶奶稀疏的白发和大伯弯曲的背影。是的,两位老人就住在近旁的一座四合院里,守着那个古老的石头屋子,守着祖祖辈辈清贫的生活。倘是在风和日暖的日子,奶奶便操着双手,站在高高的石砌的台阶上,背靠着斑驳的泥墙,望着老榆,望着烟雾般逝去的过去,望着远在他乡异地的孙儿们。微风掠起她花白的头发,红润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时而掠过丝丝笑意……

然而,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是每当我们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地方读书的时候,奶奶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老榆下,远远的望着我们渐渐走向村口。“路上小心,给家里写信!”那话语,满是思念、满是期盼。至今想来,那声音还响在我的耳际,真真切切,心里酸酸的,眼睛不觉又潮湿起来。

大伯是奶奶留在身边的儿子,终身未娶,现已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佝偻着背,背着农民天生的倔强和顽强,背着一生的孤苦与寂寞,背着那苦熬过的年年岁岁,将走过他最后的年月。

老榆倒了,同着它伟岸的身躯,同着那走过的沧桑岁月。我再也无法见倒它那庞大的树冠、它那斑驳的树影,还有那长着各色羽毛、唱着撩人的歌的小鸟们……所有的一切,都将深深的留在我童年美好的记忆深处。我将永远怀念你——老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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