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1 / 1)

熙熙攘攘的人群为物欲所操控,所导引,所翻搅。——整个大街上人声嘈杂,车声鼎沸,窄窄的街巷里塞满了车流、人流;塞满了疲惫、烦闷,灰色空气中涨满了刺鼻的味道,也涨满了膨胀的欲望和莫名的焦躁。高楼上玻璃窗折射的太阳的强光和人们的那尖锐的眼神交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大网,人们张大嘴巴,四处搜寻渴望的东西……人类以最完美的理想和最博大的智慧为自己设计了这样一个狭小而令人窒息的所在,这是人类的骄傲,也是人类的悲哀。

我也很自觉的被搅入这样的洪流,如同沸粥里的一粒米,盲无目的的随着人潮涌动。鼻腔里灌满了烟尘,耳朵里充满了噪音,眼睛被灰尘迷住,心灵也象被灰蒙蒙的什么东西堵着,俩腿灌了铅似的几乎抬不起来……

正当我焦躁不安时,忽然,从人声嘈杂中飘过一阵音乐,那是美妙的二胡奏出的欢快的曲子,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霎时划向遥远的地方去了……我的心凛然一惊,仿佛被一际极细长钢丝猛然一扯,迅速牵向了那遥远的地方……大街上依然人头攒动,但我的心却明澈多了,我似乎超出了这世俗的尘埃,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音乐在我心底泛起如此大的波澜还是第一次,虽然非常短暂,我却感到了顿悟似的欣喜,仿佛早有期待,一下子获得了,便紧紧抓着它,再也舍不得丢掉了。于是,那乐音便久久弥留于心底、縻系于魂魄之际了;好象一泓清泉,缓缓荡涤了我心灵的尘垢——人头依然攒动,空气依然混浊,而我却雨后舒柳般清爽多了、惬意多了。

我猝然回头,去发现那音乐的发出者,却只见一个瘦矮的、背着各式乐器的身影很快在视线的尽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深处,只留下一串空灵的,动人心弦的乐音。我无法看清楚那人的实在容貌,但我可以想象到,他那被风雨吹褶了的脸上是多么的憔悴而又充满自信,他那美丽的永无休止的足迹是多么的沉稳而又坚实。

于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又响起了一段时而幽婉、时而激昂的令人难以忘怀的音乐。那是在高中时的一天,天上洒着蒙蒙细雨,空气很湿闷,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我坐在教室的一角恹恹欲睡,老师的“隋唐五代”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忽然,耳畔传来断续而悠扬的琴音。那琴音,时而幽婉,时而激昂,心里不觉暗暗一喜,竟忘了瞌睡,心魂早已逃离躯壳,随着那琴音,渐渐的四处飞散在飘洒的细雨中了。此刻,我只感觉到那种湿漉漉的,清爽而又诱人的音乐的味道,感觉到那种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的心灵翔舞的舒畅;我获得了陶醉了的快意与宽释,我再也没有感觉到压抑与困乏。是的,高中时期正是喜欢流浪,喜欢诗意的年龄。外面精彩的世界魔幻般蛊惑着我,吸引着我。在音乐里,我仿佛已经踏上了流浪的路,头也不回……

这一节课过的充实而又有意义,下课铃一响,我飞也似的跑出了教室,循着那音乐传来的方向,我看到一个瘦瘦的青年,年纪和我们相仿,穿一身褪了色的灰蓝的中山装,尤其是那一双黄色军鞋,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连脚指头都露在了外面。他正站在院墙外一棵老梧桐下,拉着一把很简朴的胡琴。身边的旧袋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乐器,有箫、笛子、二胡之类,价钱也很便宜。我拿出这个月的零花钱,买下了他的一把二胡。趁买二胡的当儿,我和他攀谈了起来。他操一口软软的江南话,他说他从安徽来,家里很穷,上不起学,父母便打发他出来作买卖,他是从江南一路走到塞外的,风餐露宿,离家已快两年了。他还说,他很羡慕我们,将来挣了钱,他还要念书的。我问他:“你还要这样走下去么?”他说:“是的!”……

该上课了,我不得不回到教室了,他也收拾起行囊又走他的路了。回头时,我恋恋的看见他那消瘦而又坚毅的背影,又消失在烟雨蒙蒙之中……

此后,由于学习很紧张,也没有机会请老师教我胡琴,当初激发起来的学二胡的热情也渐渐消减了,再也没有当时那种冲动了,尽管有时也拉拉,但总成不了曲调。渐渐的,那把胡琴也不知哪里去了。然而,无论如何,那卖乐器的小伙子的印象却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底,难以忘怀了。每当我疲惫时,每当我因为畏难而退缩时,那幽婉、激昂的音乐便又萦绕于耳际,那瘦削而又坚毅的身影便又浮现于脑海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继续奋斗下去。

几年后,我曾到烟雨濛濛的南方去读书,又到塞外的城市里工作。所见到的在大街上卖乐器的南方人也很多。他们有的还是稚气未衰的孩童,有的是破衣烂衫的青年,有的已是两鬓苍苍……他们同样操一口软软的南方话,同样会把乐器吹奏的嘹亮动人,同样的瘦削而又坚毅,他们的生活同样充满艰辛而又富有离奇色彩,他们用他们的双脚走过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走过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他们曾感受过旅途的艰辛,也曾领略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他们是艰辛的,但他们是充实的。是的,他们已从这样的生活中感受到了无穷的苦趣,是苦趣也是乐趣。

但我不曾遇见深印在我的心底的那个青年,他还是在流浪中么?也许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开始了一种他的全新的生活。

我从记忆中醒来,但脑子里清晰映出一组色泽鲜明的画面:一个独行者,背着沉重的行囊,从暮霭沉沉的江南走来,穿过烟雨蒙蒙,穿过黄沙漫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和动人的音符……

在北方,深秋的公园毕竟有点荒凉萧瑟了。西风瑟瑟,花木凋零;地面上到处都积满了枯黄的叶子。衰草间的虫鸣已经销声匿迹,钻天杨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着幽邈深蓝的天,稀稀拉拉的叶子好象很不甘心等的待什么似的,挂在上面瑟瑟抖着,只有松柏还能显出点绿意来……

但在周末,还能显出一些热闹的气象来。在闹市里住惯的人们,毕竟很难找一块像公园这样比较安静,比较清闲的地方来。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还有各种好玩的和好吃的,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总能找到一些自己的乐趣来。于是,人们扶老携幼相继来到公园,于是。这里便渐渐热闹起来。

女儿直到玩累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游乐园,请求回家的。但我很快被一阵悠扬的二胡曲所吸引。我们循声走去,在公园中央大道上,只见一位老人端坐道旁,头上戴着两顶破草帽,衣衫褴褛,双目紧闭,苍黑的面颊刻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沟壑似的纵横交错着;黎黑的双手擎着一把漆黑的、破旧的二胡,正聚精会神的拉着,面前放着一顶旧帽子,里面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钱……

老人面部似乎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把双目紧紧闭着,琴弦在他的黎黑的手中抖动,冷瑟的琴音便从那琴弦琮琮流出,仿佛是一股寒气,一下子攫着了一根神经,突然划向了我的心,我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树上那些枯了的叶子也猛的抖了几下,便瑟瑟的急速飘下来,“轰”的一声,落在地上。一阵风过来,把那叶子和着地上的尘土一卷,便旋转着吹向老人,老人那弱小的身子霎时被裹了起来。但他好象浑然未觉,依然一动未动,把那琴弦拉得愈加悲沉……

下午的斜阳,透过树林,斜斜的射在老人的背上,射在马路上,把杨树的长长的影子拉得很远、很远……没有别的观众,树上的一只灰黑的麻雀也好象耐不住凄凉似的,抖了一下身子,“唧”的一声,远远的飞开了。

我从兜里翻出一些零钱来,投入老人前面的帽子里,便领着女儿回家了。晚上,我又梦见了老人,但他的琴声却似乎柔和起来,公园里洒满阳光,各种各样的花朵在尽情绽放,难道是春天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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