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陪你多一会儿(1 / 1)

我忽然想起一九九四年牵着我衣角滑旱冰的女孩,女孩一定对我说过她的名字,可是我只记得女孩叫我阿哥,你看见江坝两个字,去有为的中巴上有这两个字,去旱冰场检票口阿姨那里,抬头也会看见这两个字,我披这从悠远的一九九四年的江坝吹来的长江风,骑着我的电动三轮车,冲下王福度大桥进城的大坡。

五月的风放牧我头顶满天的白云,你高执马鞭,抽打我的孤单,你把我的目光嫁接到接娃放学的人们,你告诉我白云不快乐,这满大街低头驻车等在路边的,正被快乐包围。我收回你的嘴巴,走到一个老人面前。

“阿奶,你现在快乐吗?”我的下午五点半。

“我不想跟你废话,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家门口现世!”老人的手拉手一个女孩的手,一只十岁的手。

女孩剪了新的发型,可是我无限的确定女孩是我认识的人,老人夺过我手机,然后又还给我,女孩对我说了什么,你听见了吗,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你为什么要在此刻收回我的耳朵。

两个城管走过来,要没收我的三轮车,我对两个城管说,我是写小说的,我可不炸臭豆腐,两个城管站在我的摊位车边上愣了一会,终于还是把我要饭的家伙推上了他们的执法卡车。

你折一把这个城市的晚霞,送到我的鼻子下面,这是在给一个四十岁孤单的人,加满了油,我真的动了,中盛壹号院和鼓楼小学的阴影很大很长,要走很久,才能走出来。

你抓着我的手,去掏黄夹克内胆口袋里的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我一一回了过去,出租车司机正听着老狼的《恋恋风尘》,我忽然想起江湖上一个传闻,齿轮厂厂长下岗开起了出租车,我不敢跟司机验证这个传闻的真伪,车外的卡旺卡一群少女在排队,等待甜蜜暴击。也许她们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也许还在为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而烦恼。

绣溪公园的湖上,飘着几条游船,湖边就是黄泥湾,咖啡师领着我进了一间瓦屋,屋里全是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面装的都是苋菜水,一半的水是香的,一半的水即将要变成香的,咖啡师站在我十八岁时站的位置,咖啡师操着明显的遥远的古怪的严桥口音,我,咖啡师的嘴角不小心泄露出我的名字,我,你记不记得你每天早上站在这个窗前刷牙的时候,二十岁的周莉会准时经过你的窗前,去高三八班的教室里去早读,我背对咖啡师,不置可否,不停的掘土,一具面孔模糊的骷髅,慢慢露出真容,一束月光打了进来,咖啡师站在我的背后,我的秘密暴露无遗,可是咖啡师沉默不语,咖啡师的沉默像一把梭子,一块黑布覆没了我。

司机停在一九九四年,也停在抱着三个色拉油壶的我的身边,司机还在听《恋恋风尘》,你闻到了独属一九九四年的有为市的气息,满大街的三蹦子,满大街的下岗工人,满大街流传的民谣。

“有为有个陈龙长,去了一趟张家港,回来瞎掉讲,要把有为变香港。”

恋恋风尘把车停在新百的巷子里,这里有一个炸臭豆腐的要我的卤水,炸臭豆腐的拧开水壶,说不臭,他不要了,我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甩了我一个耳光,我又甩了站在他旁边的煎蛋饼的一个耳光,煎蛋饼抬起头一脸懵,我指着炸臭豆腐的,对煎蛋饼的大姐说,大姐,是他打的。

恋恋风尘摁下手刹,右脚轻轻吻着油门,我目光全部拥堵在一只脚脖子,脚脖子很细,每一个毛孔都闪着湖光山色,脚脖子上扎着一根红绳圈,在我还没有下岗的时候,我在礼拜寺巷的酱厂里,常常忍不住低头,偷瞄这根红绳圈。

城管局快到了,我忍不住问出了口,恋恋风尘点点头,一切都过去了,我多陪你一会儿吧,恋恋风尘把油门踩进了发动机,过城管局而不入,我们上了官镇圩大堤,堤岸高高在上,一览无余,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五月的风,掀起翻腾不息的麦浪。

有为中学的斜对面,有一条巷子,巷子里面是市体育场,我的摊位淹没在晚自习之前的喧哗之中,炸臭豆腐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年轻的热油轮番敲击中年的鼓皮,豆腐越发膨胀。

“阿叔,你家臭豆腐怎么这么香?”一个中学生站在她的十八岁,或者十九岁。

“炸过的东西都香,把你炸一下,你也香。”中学生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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