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刘家11(1 / 2)

十一、刘家

聚餐后的第二天上午,兰友鑫征粮小组憋着一股气,九个人堵住西郭乡一家地主家。用征收今年秋粮税的名目,征招二十多个农民挑走了五十担五千斤麦子,天黑之前送到西门粮站。

刘正华、陈刚到县委组织部开会筹备四个乡政府乡长人选。

傅博从南郭乡回来后,翻阅了东郭乡几个供粮大户名单,策划东郭乡征粮计划。主要对象两家,一是距离县城七八里的唐大善人家,另一家是巴雾山脚下刘俊杰家。

刘俊杰是他涪江中学同班同学。读书时住一间寝室,非常要好。傅博家里经济条件在同学中算是比较差的,吃饭时基本都是一份素菜,一碗饭,一个月吃一次荤莱。刘俊杰家是东郭乡有名大地主,家有水田旱土五百多亩,还有山林。巴雾山上有煤矿,城里有米铺、煤店,玉龙场上有桐油坊,其它邻县还有生意。读书时俩人很要好,刘俊杰喜欢傅博书读得好,成绩优秀,时不时地要向他讨教,有时贪玩作业没做完还要抄傅博作业。傅博也喜欢这个豪爽、直率的富家子弟,高中三年中傅博得到他不少物资援助。时常刘俊杰打饭,都多打一个荤菜,然后借胃口不好或太油腻,要拨不少给傅博。高二时学校兰球比赛,傅博穿一双母亲做的布鞋在运动场上跳。刘俊杰把一双比着傅博脚码买的新白胶鞋故意弄得很脏,说是一双以前的旧胶鞋,现在脚大穿不进,丢了又可惜,送给傅博穿,讲的是废物利用。傅博心里有数,辅导刘俊杰作业时分外用心。高中毕业前的寒假,傅博到刘家去玩过一次,刘家的富裕和刘父的洒脱大方、好客给傅博留下很深印象。

晚上,傅博给刘正华汇报了准备第二天到东郭乡征粮的计划。刘正华说他明天要参加县委召开的会议,走不开。傅博自告奋勇说道:“东郭乡的路况熟,要征粮的两家地主情况也摸得比较透,东郭沒有发现重大敌情。我带徐新、孔新华和五名战士去,早上去下午回来不会有啥子危险。第一次到东郭,摸情况为主,征粮次之。”

第二天傅博同其他七位征粮队员早早用完餐,就出发了。

东郭乡属于深丘地貌。走出县城,顺着去重庆的公路爬了一个大坡又下了一个急弯的陡坡,大约走了三四里就拐向左边石板小路,他们走得早踏上石板路还不到八点。计划先上唐大善人家,唐家离公路有四五里路。徐新有一块手表,他看了时间说道,“才八点,这么早一定可以把人堵在家里。”

傅博说道:“借你吉言。今天刘书记不在,我们大家都注意点。”

拐下石板路经过一块窄窄的水田就是小山坡。坡上灌木林里长满小柏树、小松树,坡下土里是刚长出来的青翠的胡豆苗和麦苗。石板路顺着坡下土地蜿蜒,从一个小山坡到另一个小山坡。坡地上麦地一块连一块,刚出土不久青翠的麦苗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摇曳曳,山坡下窄窄弯弯的冬水田没有蓄水,干枯的稻草桩里长出一些孤零零的青稻穗吸引着麻雀飞腾,薄薄的晨雾罩在远处小山坡上似幻似真。

清晨石板路旁的小草满是露水,才走两个山坡几个人的鞋面就被露水打湿了。傅博以前穿的是母亲做的棉鞋,下了两次乡脚跟磨得要掉线,好在前天南郭乡打扫战场时剥了双翻毛皮鞋穿着,外面湿了,脚里暖和着。傅博看了下雾蒙蒙的田野说道:“今天晚点会出太阳。”

徐新看了一下天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能掐会算?老天爷的事你也知道。”

傅博笑说道:“多年行走乡下,老天爷这点事也看得出来。”

“那你算算今天我们会不会碰上国民党土匪兵。”

傅博豪气冲天:“碰上就干,老赵的机枪威镇八方。昨天我们收尸时发现被打死的国民党兵好多都是腿被打断,肩膀被打飞,那块冬水田里还有断脚断手埋在泥里。”

赵大个子回声道:“我这把捷克造威力强大,打在脑袋上半截脑袋都找不到。”

大家说着话,脚也没停,很快就看到唐家院子。

川东乡下院子大都相似,院子四周种许多竹子,夹杂高大的柏树、杨树、皂角树。院子大门前一定有一个大的晒坝,每年夏收秋收白天用来晒粮,晚上用来乘凉,节庆喜丧用来聚会,也是小孩嘻闹玩耍的地方。院坝前都有口堰塘,堰塘旁一般都垒有水井,挨着堰塘边种一溜果树,桃、李、樱桃、杏最多。

唐家院子和南郭的朱家院子相同,院子四周还附属搭建不少草屋,有十多间。应是长工和一些远親的住房。

院子前是堰塘和水田。傅博他们走进堰塘对面时,堰塘边洗东西的妇女就看见了,有两个丢下东西爬上几步台阶穿过院坝就不见了。傅博走在最前面,看见飞快消失的妇女也没有办法,只知道要坏事,绕过堰塘还要走一根冬水田坎才能到院坝。果然,等傅博他们进到院坝时,陆续从四周草屋出来些人,老的小的,妇人最多,很快就围上他们。傅博没理会她们,径直向唐家院子大门走去。他在堰塘对面看见院门是半开的,现在院门紧闭。他敲门无应答,又敲门还是无应答。他在门外大声叫喊,介绍自己是东郭乡政府的,是共产党、解放军,是专程来拜会唐大善人的,还是无应答。从四周草屋陆续出来更多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慢慢地人越来越多,人群里有人说,院子里沒有人,唐大善人走亲戚到重庆去了。

傅博觉察到今天想见唐大善人是无望了。看院坝里站着的二三十个男女老少孩幼,心里甚是不高兴。但是众目睽睽下,征粮队也不能对唐家做出些过分举动。他思衬了一下,转身站上院坝中的一块石磨盘,准备利用这个时间向围着的老乡宣传共产党、解放军的政策。

“老乡们,大家好!我们是东郭乡人民政府派来的。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全中国都解放了,国民政府彻底垮杆,蒋介石躲到东海台湾小岛去了。新的人民政府是为穷人办事谋幸福的,要让穷人有田有地种,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让广大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傅博一番话讲得院坝里站着的人有了反应,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问道:“是改朝换代了?”

傅博答道:“对头,改朝换代,改天换地了。过去是剥削阶级,有钱人当家做主;现在是劳动人民,穷苦人,就是你们当家做主。”

老人又问道:“穷人沒钱、没田,沒枪,没队伍,拿啥子当家做主?”

傅博答道:“人民政府、解放军会帮助穷人的,会从反动地主手里夺回田地,分给没有田土的穷苦老百姓。解放军就是穷人的队伍,解放军手中枪就是穷人的枪。”

老人再问:“啷个夺回田地。”

傅博举起手中卡宾枪,说道:“靠它,靠广大穷苦老百姓团结起来同封建反动地主斗争。”

另一个老人说道:“不就是抢吗!那是王法不容的。”

傅博笑了笑,说道:“不能说是抢,是革命,是把地主从我们手里盘剥走的田地,牲口夺回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地主没有抢我们的田地。我有几亩水田是家里欠下债,还不起,我自己卖给唐大善人的,价格是双方谈好的。”

傅博问道:“你欠了啥子债,要卖祖田去还?”

中年人答道:“我借钱买了三娃儿的壮丁,等于买了三娃儿的命,卖祖田也值。”

“国民政府抓壮丁、买卖壮丁就是同地主阶级利益相联系的。这些年农村地主阶级实现大并田,就是同国民政府的买卖壮丁政策相关联的。多少农家从田多到田少,从有田到无田,从勉强过日子到饥寒交迫,甚至讨饭讨口,都是买壮丁,为娃儿求一条活路造成的。买壮丁卖田卖地就是唐大善人借乡公所的手把你的田抢走的。”傅博解释了地主是怎样利用国民政府抓壮丁政策盘夺普通农户手中田土的。

中年人说道:“啷个乡公所征兵抓壮丁又怪到唐大善人身上了,没有搞明白。我只晓得唐大善人不买我几亩水田,三娃儿就要被抓丁,三娃儿被抓丁,我吴家就断香火了。”

傅博觉得自己对农村土地构成原因由来也不是很懂。只是根据出现的状况作分析,所讲的革命道理,一方面自己水平有限讲不透彻,另一方面农民第一次听革命道理,听不懂。而且与农村传统的观念,与农民善良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

傅博说道:“那你们就甘愿受穷,甘愿被地主有钱人剥削,甘愿过吃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

“唉!命中注定。只能求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求唐大善人多开恩,开春多借点;求乡公所不抓丁,少收税。”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可奈何地说道。

傅博高声说道:“穷苦人要自己起来改变自己命运,现在有人民政府,解放军为你们做主,枪杆子掌握在穷人手中。”

傅博也明白自己课堂式的说教暂时不能改变他们的看法,但是至少让他们晓得了人民政府的主张。在他们心底燃起点火苗,也给躲着不愿相见的唐大善人添点堵,让他老实点,下次再来找他,就不要躲了。

傅博见耽搁的时间够久了,就告辞了这群疑问多多的穷苦农民,带着七位征粮队员奔刘俊杰家而去。

刚离开唐家院子,徐新问道:“傅老师,我听你讲这么久,看他们并不高兴。你四川话讲得快我们也没听清楚讲些啥,是不是李副班长?”徐新推了下走在他前面的小李。小李嗯了一声没讲话。徐新见没人理他又说道:“估计应该是穷人闹翻身,当家作主的道理。这些穷人不理解!”

“傅老师在给他们上课,大道理多,我是听明白的,就是不晓得老乡们懂不懂。”孔新华说道。

“道理摆在那里,不管他们今天懂不懂,至少让老乡们明白一点。新政府和地主有钱人不对付,和地主是对头,这是一个重大变化。我讲话时故意提高声音,主要讲给院子围墙里的唐大善人听,道理也是摆给他听的,他妈的,竟敢关门不见。外面这些穷人早迟要造他的反。”傅博经常听陈区长和兰友鑫用“他妈的”骂人,慢慢的也学会用,只是从他嘴里出来味道就变了。

“傅老师,你讲的都是道理,我觉得还是要分场合、分对象,你在区里开会讲话,兰副区长他们那个组几个人就不喜欢听。”徐新又说道。

“刘书记喜欢听就行了。”孔新华辩解道。

“我也喜欢听,只是要听清楚你们四川话还要努力才行。”

“你的下江话我们也听不懂,比小李他们的北方话还要难。”孔新华说道。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个小时,已经进入东郭八村地界,离刘俊杰家越来越近了。

刘俊杰家在巴雾山下,远远望过去,群峰重叠,巍峨连绵的巴雾山已经在眼前了。从南郭乡流出绕过县城流到巴雾山下的平溪河河面更宽阔,河水清澈见底,尽管冬天河床很高,仍有三四十米宽。通过一座长满清苔的石桥走到对岸,对岸一湾水田顺着河岸延伸,水田宽处有一两百米,窄处有三四十米。石桥对着的水田后面是一片竹林、树林。一个大院子背山面水掩蔽在竹林、树林中。这家院子与走过的其它院子不同的是有座碉楼,碉楼高出院子围墙一大截。在河对岸远处看,碉楼像顶漂浮在竹海、松林上的小船,尤其是河风山风吹过,竹海、松林摇摆,小船在竹梢树顶上一起一伏晃荡得更厉害。走近看碉楼就是座飘浮在松树竹林梢上的灯塔。

刘家院子到了。二年没来,没啥变化,不知道刘俊杰在不在。傅博脚步沉重,为了完成征粮任务来找好同学家的麻烦,内心有点扎挣。他从掌握的情况以及相关的政策清楚知道刘家将是新政权的对立面,是不可调和的斗争对象。怎么能够让这个在三年高中学习期间给予自己重大物资帮助的好同学、好朋友的家能逃过或减少打击力度,这个问题从县城出来他一直在思索。今天很遗憾的是刘正华没有来,如果刘正华来了,刘家表现开明些,就象前天古家大院的表现一样,让刘正华多一些好印象,也许对刘家今后的出路是有好处的。

八个人刚走进院坝前的水塘边,几条大狗就扑到院坝边对着他们狂吠。时间已过上午十一点,农家都在准备午饭了,水塘边没有妇女洗衣,有几个半大小孩跟着狗望着越来越近的征粮队员。

傅博仍然走在前面,他边走边笑着对小孩招呼,让他们把狗撵走。两个大一点的小孩见傅博他们无敌意,使劲吆喝把狗赶到院子后面。院子格局同唐家院子差不多,只是围绕刘家院子的房子都是瓦房。房子规整些,坚固些,布局不象是依附而是拱卫。远处看到的碉楼在院子大门的左边围墙后,院子围墙有二米多高,碉楼有八九米高。

傅博走到大门前,抬头往碉楼上看,这时碉楼上探出个人头也正向下看。“俊杰”“傅博”,上面下面两人同时叫出来。碉楼上探出的胖大脑袋正是刘俊杰,一年没见面,这小子又长胖了。

刘俊杰本在自己卧室睡懒觉。天冷躲在铺盖里睡得迷迷糊糊,昨天晚上麻将搓到半夜,一般都要睡到午饭前才爬起来。家丁来敲门说七八个当兵的正朝院子奔来,老爷要少爷到碉楼上去弄明白。

刘俊杰很不情愿起床,披上毛皮大衣爬上碉楼,抓了个望远镜看过去:八个人,六个穿軍装,两个便装。每人都有手枪、长枪,最后大个子还扛着挺机关枪。最惊奇的是走在最前面笑着同院坝里小孩打招呼的那个穿学生装,右肩挎着手枪,左肩背着卡宾枪的年轻人非常眼熟。他放下望远镜伸头朝下看,真是个高兴,上下两人都相互认出对方。刘俊杰飞似的跳下碉楼楼梯,跑到院门前,吩咐守在门口的家丁:“快通知老爷,是傅博来了。”

刘俊杰喜笑颜开打开院门,冲到傅博身前,扯着傅博肩膀用力一捏,张开嘴大声叫道:“跟老子,一年多都不见面,还以为你到重庆读大学去了。”

傅博比刘俊杰矮半头,皱着眉头,挣脱刘俊杰拉扯回应道:“搞啥子名堂,比力气大?”甩了下肩膀,傅博让开身子对刘俊杰说道:“我跟你说下,我们是城郊区工作队的。”然后把身后七位都一一介绍给刘俊杰。又向大家介绍刘俊杰是他高中同学,也是这家大院子的小主人。

刘俊杰向大家点头打招呼,拉着傅博就往院子里走,边走边埋怨傅博不来看他,同时还不忘记请后面跟着的人进院子。

院门后是照壁,绕过照壁后面两旁是厢房。经过一座长方形小水池,对着的是堂屋兼客厅。客厅很大,两排椅子可座十多个人,上面主座两把红木太师椅放在红木条桌两边。刘俊杰把傅博按在左边椅子坐下,又招呼其他人随便坐,又向跟随来的家丁说道:“上茶,上最好的茶。”

刘俊杰坐在右边椅子上,很是好奇地问傅博这一年多在干啥子。

傅博说道:“我现在新政府城郊区工作。学校毕业后在师范校教书,空闲时帮助妈妈照顾生意,一起养活照顾三个弟妹。”

“一直都以为你去重庆读大学。你的成绩全校第一,不读大学都可惜,陈老师和其他老师都觉得你应该读大学。”

傅博说道:“乱世之秋,人活着都不容易那有钱读书。毕业后能在师范校找到一份教师工作都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你知道我家有三个弟妹要养活,家里的生意还要维持,靠妈妈一个人是很难的,我是老大必须要尽责任。”

“好啊!年轻人懂得尽责任就了不起。”从客厅后面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高大魁梧的老人,接过傅博的话说道。傅博和刘俊杰看见老人都站起来。傅博认识老人,他就是刘家院子的当家主人刘志远,刘俊杰的父亲,也是傅博到刘家院子要找的人。

“小傅啊!好久不到乡下来看我们了。”刘志远有点埋怨地说道。

刘俊杰把他的位置让给刘志远,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父亲旁边。

“毕业后就忙于生计,找事做,没得半日空闲。哪里还有时间下乡来玩,也下过几次乡,都是到南郭收粮收海椒,每次累得要死。过去父亲在时,还经常偷闲下乡钓鱼,现在想起来都是一种享受。”傅博回答完刘志远问话,又抬起头看着刘俊杰继续说道:“俊杰呀!伯父健康是你福分,好好孝敬你老汉。”

刘远志扭头对刘俊杰说道:“你听听,这才是孝子。平时让你做点事,总是推三推四,等你老子那天不在了你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傅博说道:“伯父不要这么说,看你气色好,走路硬朗,再活几十年没得问题。俊杰命好,有你老人家照着,该他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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