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衷肠13(2 / 2)

傅博听说是刘俊杰父母介绍的,心里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一定是刘家为刘俊杰安排的亲事,先到学校当老师,让两个年轻人认识,然后再进行下一步安排。

傅博问道:“学校校董刘志远你见过了?”

“他到学校来过,我见过。”

傅博问道:“刘家其他人你见过吗?”

“他太太和他儿子一起来过。”

傅博更明白了,但他又不好点明,想了下,觉得应该把当前县里情况,还有新政府的一些政策讲给她知道。

傅博说道:“学校是十三号停课,县城是十五号解放的。初步猜想应当在元旦后就会通知复课,像你们这批学生,复课后会马上毕业。新政府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参与建设。你们班上已有不少同学参加了工作,孔新华和王小波就在城效区,今天孔新华还来了的,下午有事让他先回县城了。我离开师范校在城郊区工作,这段时间主要是下乡征粮。

国民政府是彻底完蛋了,据说成都也解放了,蒋介石逃到台湾,整个中国基本上都解放了。剩下的事就是建设新中国。

我着重跟你讲的是共产党的政策,以前在学校时不敢说,实际上我讲过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讲课时讲黄巢起义军、讲李自成、讲太平天国时拿共产党作了比喻,不知道同学们听明白沒有。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去年就参加了共产党的。你还帮过我的忙,今年四月份那次学校校监伙同县稽查局特务突然来学校检查违禁品。我办公室抽屉里面有份共产党的资料,来不及转移了,我把它夹在作业本里喊你抱回教室,让你守着不要发,我上课时要讲评。等特务走后,我才回教室,你一直守着作业本没让人动,我才躲过一劫。”

汪雪琴抬起头,躲闪着傅博的眼睛在听讲话,听傅博讲到过去那件往事,不由得笑着说道:“我晓得,作业本放在我课桌上,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趁没人时翻开看是本小册子,我记得是毛泽东写的新民主义论。我知道是禁书,我放好后,不敢离开,等交给你我才放心了。”

“你早就知道?我心里一直挂着这件事,早就想向你表示感谢!又不敢讲为啥子。解放了,今天可以讲了,真的谢谢你!今后有机会我会把这件事向组织讲清楚,为你请功。”

汪雪琴又笑了,她很开心,从来没想过会有机会同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聊天。隔壁厨房没有声音了,学校四周除了窗外农田里不时有小虫在吱吱叫外,一片寂静。

因为门虚掩着,从门逢里透进的冷空气带动着油灯火苗轻轻摇曳。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感谢,她只想听这个大她两岁老师讲话,因此她笑了,她鼓励老师继续讲。

傅博看见汪雪琴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得很灿烂,虽然没有讲话,那笑中表露出她想说的话。

傅博继续说:“雪琴,新政权建立了,共产党取得完全胜利。这对于渴望和平,希望安定的老百姓来说是人心所向。我以前讲过,共产党是穷人的组织,现在共产党夺取天下,穷苦人,劳动大众开心了,相反,有钱人,大地主,大资本家就要紧张了。据我了解的情况,在农村,地主的田地是保不住的。北方共产党的老解放区早就把地主老财的土地强行沒收,然后按村子里每户人口的多少,分到没有田地的穷人手里。让广大的没有田地的农民都有自己的田地,实现中山先生讲的耕者有其田的愿望。还把地主家里多的房屋,多的生产资料,如牛、骡子、马,生产工具都分给沒房往,没牛、马的穷苦农民。

从现在开始,地主也要参加劳动,自己养活自己,地主家里的长、短工,佣人、丫头都要离开。不能靠剥削别人来养活自己。”

“那地主愿意吗?”汪雪琴听得很认真。

“地主肯定不愿意,哪个愿意把自己一辈子或祖上几辈子挣的家业给别人,哪个愿意放弃锦衣玉食,改穿粗布吃粗粮。这样,地主就和新政府、和共产党、和农村广大贫穷农民的发生尖锐矛盾。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矛盾。

现在是新政府掌权。身后有解放军,有枪杆子,有广大的贫穷农民积极拥护。你说地主啷个办?只有听从政府号令,把土地、房屋、多的牛马、多的财产交出来,分给贫穷农民。只有这样地主才有活路,否则后果说不清楚。

所以,像刘志远这种大地主、大豪强今后命运难料。刘俊杰还是我高中同学,我也很同情他们。但我们面临的是改变千百年旧习俗的革命,我是教历史的,我认为接下来的社会变化,是史无前例的,是翻天覆地的。因此,我建议,你尽快离开这里,尽量不要与刘家有粘连。过了元旦就到县城来,拿了毕业证后就报名参加新政府的工作,或者在县城附近找学校当老师,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有啥困难来城郊区找我。”

汪雪琴听傅博这番话从愉快好奇到胆颤心惊。她问道:“我家啷个办?关键还有我的那个婚约啷个办?会不会影响到我还有我父母。”

傅博觉得她的问题必须要给她讲清楚,至少给她点信心。实际上,在前几天孔新华他们和徐新在他面前讲校花、县花时,他就想过汪雪琴的事。他也傍敲侧击地问过刘正华和兰副区长,也找过新政府相关婚姻方面的资料看过。

傅博说道:“你家情况同我家差不多,我估计现在情况还要糟糕些。”

汪雪琴说道:“现在家里都有点揭不开锅了,以前家里全靠妈妈操持,去年妈妈生病后就靠卖东西过日子。我爸爸很老实,也不会下田干活,就会把脉看病。从祖上继承下来几十亩田地,二间铺子,几年前为了两个哥哥躲壮丁,陆陆续续地全卖光了。还欠一大笔苛捐杂税没交。德隆镇上中药铺子勉强维持,兵荒马乱,老百姓生病也不看病,给的金圆券也不敢收。

我妈生病后,一家人艰难过日子,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跑到这里来教书。我来五天,每天晚上都不敢睡实,门窗都用东西抵着的,枕头下放了把大剪刀,活起好难。”

汪雪琴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美人流泪,梨花带雨。傅博听着,看着,为这绝色红颜在这个动荡的社会中为生存博命而感动。他把墙上挂的毛巾取下递给汪雪琴。

汪雪琴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泪水,又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好奇我的婚约,为啥我十九岁、二十岁还嫁不出去!这件事过去不敢讲,现在可以摆了。大约在五年前,我才十四岁,刚进铜川中学上初中。那时家境还好,田、铺子都还在。大哥十八岁,乡公所征兵通知到家,我妈妈不想让大哥当兵,开始卖田地,走关系。第一次征兵就靠卖了十亩地,买了壮丁,大哥躲过了兵役。问题就出在我身上,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逛街买东西,被县党部刘书记长的太太看上了。他们很快就查清了我的身份,托人上门提亲,为他们当兵的儿子找媳妇。妈妈给我说时,我是非常反对的,我说我还小,还要读书。妈妈、老汉心疼我,就婉言谢绝他们。那里知道这事没过多久,要我大哥当兵的通知又来了。镇公所对上次收钱不认账,没办法,家里又卖掉十亩地。钱、保长收了,但大哥还是被抓走了,至今无音讯,估计早就死了。翻过年,我二哥刚满十七岁,征兵通知又来了。我老汉到镇公所去讲理,镇上说,靖难时期,三抽二,家里还有四弟。在镇里讲不过,说三抽二是政府定的,改不了,要嘛还是花钱买壮丁。老汉回来又卖田、卖铺子,凑钱。钱交上去,还是要抓丁,说是买壮丁的价码提高了,钱不够。我老汉、妈到保长家送礼磕头。人家收了礼,见我老汉、妈态度诚恳才透露点消息,说我们家冒犯了县里大人物,要消灾还要从根本上想办法。我老汉、妈老实人守着祖上留的一点田产过日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田地租给别人种都是按县里最低标准收租。如果说冒犯县里大人物,老汉、妈猜想可能是拒亲的事引起的。我妈心疼二哥,也不再跟我商量,直接把我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请媒人到书记长家说和,同意缔结婚约。

就这样,我十五岁那年,在刘书记长家里搞了一个缔结婚约仪式,弄得满城人都知道我成了县党部头头的未婚媳妇,县里其他想上门说亲的也不敢来了。当然我二哥征兵的事也黄了,这几年抓壮丁抓得楞么凶,也没有人再来抓我二哥。

傅博终于弄明白汪雪琴婚约的来历,他问道:“你见过书记长家儿子没有?”

“沒有。他家儿子从民国三十二年到中央军校读书后一直没有回来。今年初听说从徐州兵败后逃到上海,后来就没有消息,估计也是死了。县城解放前,刘书记长一家逃去成都,离开县城时连招呼都没有跟我们家打过。

我妈妈也是这几年为二个哥哥的事,着急生病,一直就没有好过。我妈一生病,家里一切都乱套了。铺子生意本来不好,这一下雪上加霜,县城铺子很快卖了。为了给二个哥哥买壮丁,我家地卖光了,到今天我家也是穷人。除了祖屋外,就剩德隆一间草药铺子,还要养活二哥一家人。”

“唉!跟我家差不多,我家最盛时有四间铺子。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加上钱不断贬值,到现在仅剩一间铺子。原来种辣椒、黄豆的十多亩地也早卖光了。过去请人做工变成我母亲、妹妹自己劳动,从小资本家变成了工人。”

汪雪琴低着头细声问道:“你当老师,没有讨个婆娘帮你妈妈的忙吗?”这是汪雪琴一直想知道的事,过去除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婚约外,还不知道傅博有没有婚约,有时也存有幻想,希望能够像班上女同学议论的一样,县城里只有傅博配得上她,他们俩人是郎才女貌。她暗自里照镜子时也叹息自己貌美,配得上傅老师。但一想到自己婚约马上没精神了,国民党跑了后这段时间她觉得似乎自由了,有资格想自己与傅博之间会不会有啥瓜葛,会不会出现大家讲的那种郎才女貌的情况。但又想到傅博年纪不小,可能有了婚约,心里难免沮丧。这个社会,正经家里,男的十七、八岁结婚是平常事,没结婚都是有婚约的,今天借这个机会可以问一问。

傅博看了下低着头的女孩,大大方方的说道:“说媒的有,都被我拒绝了。一个是我主张婚姻恋爱自由,不喜欢别人介绍;二是我以前从事的地下工作很危险,不想連累别人。”

“我听同学说你和城关小学的顾老师是一对。”

傅博没想到汪雪琴知道他和顾素媛的事,他平时从不同别人谈及顾素媛的事,今天汪雪琴问到了,不得不说。傅博苦笑了下,说道:“这么久的事,你还晓得!”

“同学中议论你的很多,我们六个女生一间寝室,我是经常听她们谈到你。”

“哎!这事都过去大半年了,我也努力把它忘掉。这件事对顾素媛伤害太大了,我也很自责,只是没有办法。今年初县城政治形势严酷,国民党特务猖獗,不放弃这段恋情可能会涉及到组织的安全。”

“哦!这么严重?”

傅博不由自主的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纸烟盒,拿出一根烟,突然觉得女孩子的寝室里是不应该抽烟的,又把烟放回去。

“抽吧!不要紧。”汪雪琴见傅博一拿一放,知道傅博心情不好,便鼓励傅博抽烟。

傅博没有抽,把烟盒放回口袋。慢慢说道:“想起这件事心里有点不好受。我认识顾素媛也是偶然机会。去年底,大概也是这个时间,我到城关小学教师办公室找曾凡灿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当时她在踏板琴上弹琴哼歌。我初次见到她也是吃一惊,铜川县城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文化教育界的人都认识,什么时候城关小学里出现这么一个会音乐的漂亮女老师?她见到我,停下琴,问我有啥子事?我向她打听曾凡灿老师今天什么时间到?她说不晓得。我急着走,请她见到曾老师告诉他傅博来找过他。当天晚上我们在茶馆碰面时,曾凡灿问我啷个认识他们学校刚来的顾素媛老师时,我才知道弹琴哼歌的女老师叫顾素媛。从曾凡灿嘴里得知顾素媛从成都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分到城关小学教音乐课,顾素媛是铜川北郭人,是北郭大地主顾久海的女儿。事情过去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县里城南书店买书时刚好又遇见了来买书的顾素媛。有了上次见面的基础,又从曾凡灿那里知道彼此的情况,这次见面就自然大方,随便一些。我们在书店里多摆了一会龙门阵,发现双方有些共同爱好,双方都有好感,便留下通讯地址。于是我开始和她通信,有时也约在书店买书见面,很快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一个月后,双方在书店见面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通过一段时间的信,还约在一起看过一次川剧,星期天学校没有上课,顾素媛带我到音乐教室听她弹琴唱歌。我和她恋爱这件事很快在城关小学老师中传开了,我们也没有顾忌,有时师范校下课早我便到小学里面等她下课,有一次在街上碰见我母亲,还向母亲作过引见。

我们相识后的两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地下支部过组织生活。曾凡灿告诉我,县教育科苏科长最近频繁到城关小学向顾素媛献殷勤,大有追求顾素媛的意思。教育科苏方贵科长是国民党中统特务的情况是公开的,他是县城国民党中统系统除县党部刘书记长外的第二号头目。苏方贵三十八九,刚死了婆娘,正托人四处寻找合适人选,年轻漂亮的顾素媛当然是理想目标。我同顾素媛恋爱的事向支部书记卫斌汇报过的,卫斌知道苏方贵意图后便向上级领导报告了情况。过了几天卫斌找我交换了组织意见,为了组织安全,希望我不要参加与苏方贵的竞争,主动退出与顾素媛的恋爱关系。至少与顾素媛的关系要冷下来,保持距离,不能刺激到苏方贵,避免对方耍流氓手段,特务手段。我考虑再三,决定遵照组织意见,不再与顾素媛见面,不再与顾素媛通信。顾素媛给我连发三封信,我只回了一封,意思是我夏天要准备考大学,暂时不想谈恋爱不想成家,这样同顾素媛断了联系。顾素媛后面的情况,她在她家里的操持下很快与城关小学的罗志祥结了婚,罗志祥也是顾素媛的追求者,家里是涪江镇的大地主。据我母亲讲,有一次她在街上遇见顾素媛,顾素媛拉着我母亲的手大哭一场。她不明白为啥子我突然不与她见面不与她通信,突然断绝来往。母亲回家见到我指责我“丧德”,这么好的女孩不要,到底要干啥子?我只有忍着内心的悲痛不多讲,只讲教育科苏科长看上了她,为了不得罪苏科长,不丢失师范校的工作,只好同她分开。”

傅博把埋在心底的话娓娓道出来,大半年来这件事一直折磨他内心。面对並不了解並不是很熟悉的女孩,不知道为啥想向她倾诉,竟然一吐为快,把他与顾素媛的交往过程全部告诉年轻的女孩。

“你们的事听起来好难过。我听同学谈起,大家还以为是女孩家里兼你家穷,长辈出面阻止你们。顾老师这一辈子肯定不会愉快,现在解放了,你抽空去向她解释一下,当时不得已是有原因的。”

“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个伤疤就不要去揭了。我尽量避免同她见面就好,多过几年,让时间冲淡记忆。”

摇曳的油灯火苗中,汪雪琴大胆的问道:“那你还有喜欢的女孩吗?”

傅博不知怎么回答,他心底想说:喜欢你。可是他不能讲。这时候讲,觉得有点不道德、有点说不出口。她刚被夫家抛弃,又被刘家相中,而自己能够、可以爱她吗?他虽然从骨子里喜欢这个女孩,尤其是听她讲述她那个被欺诈的婚约,那种无奈和痛苦,他心中也泛起隐隐的痛楚,引起一些共鸣,他想保护她,又感觉自己可能没有这个力量。他明白共产党对国民党之间的深仇大恨,他不清楚她那个被迫婚约会对她及她家人有多大的伤害,他非常担心这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在新旧阶级的斗争中受到某种伤害。

汪雪琴望着傅博。傅博看那双美丽的眼睛第一次大胆、不躲闪地盯着他。他的眼眸垂下,眼神有些茫然,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时候不早了,这个问题今天不回答你。你早点休息,记住我讲的早点离开这里的话,一定记住。有些事你到县城来我们再一起讨论。另外、不要同刘家讲我们来过,我也跟刘三爷打过招呼。”

汪雪琴有点失望。她看见了傅博躲闪的目光,她内心感觉到这个男孩一定喜欢自己,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又觉得他似乎有什么难以言表的事说不出口。难道还是自己的身份让他不敢迈越?不过,今晚上她很满意。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夜晚,坐得这么近,又谈得怎么多。她第一次向一个男孩子倾吐她无奈婚约带给她及她家人的伤害,又亲口听傅博诉说他与顾素媛之间的悲伤往事,亲口说无婚约。满意大过失望,她觉得自己变得大胆了,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胆,敢问傅博有否喜欢的女孩。这有点违背淑女风范,傅博会不会轻蔑她?

汪雪琴见傅博要走,急忙说道:“傅老师,我说错了啥子嘛?”

“没有说错。今天晚上能和你在这里摆龙门阵,互吐衷肠,我真的很高兴。雪琴,我这么称呼你,说明了我的心意。其它的不多说,回到县城,我们见面机会会很多的。记住,早点走,你在这个学校里,我会很担心的。”

傅博说完,转身正准备走,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了下来,从衣服口袋掏出三块银元,递给汪雪琴,说道:“算是今晚我们的饭钱。”

汪雪琴脸一红,手一摆,说道:“傅老师,你这是看不起人。”

“这钱你一定要收下。我们出来是办公事,这钱是公家的钱,你不收我就犯纪律了,回到区里我没法交待。”

汪雪琴拒绝收,由于推辞,己经退到床边了,她低着头,手背着。

傅博见汪雪琴要急出眼泪了,只好收回钱,叹了口气,说道:“好嘛!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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