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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康明盯了她好半天,压低声音,三言两句介绍了事情经过。

薛文倩下海经营「薛记」之前,一直在江城毛纺厂当纺织工。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她荣升为值班长,分了套单身宿舍;一梯八户,四十八平,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

1998 年左右,全国兴起了下岗潮。当时江城市政府将毛纺厂外包给新加坡一家外贸纺织公司,没多久便重新分配了宿舍产权,同时给老一批员工提供了福利优惠:或自愿按 300/平的价格购买;或享受一次性补贴,签订产权转让协议书,房子由厂里收回。

薛文倩当时没考虑太多,直接买了。可那套房子地理位置偏僻,并没什么增值空间。出租的话,赚不了几块钱还要帮租客鞍前马后,薛文倩嫌麻烦,索性一直空着。

黎想对这套房子略有耳闻:爸妈刚结婚头两年挤在单身宿舍里,条件艰苦,上厕所还得用痰盂。她也见过几张老房子的照片,脑海里只剩几幅模糊的画面:一扇厚实的红丝绒窗帘隔出了两个活动空间,屋子里挤满了圆餐桌、五斗橱、白色冰箱,双人床和一台笨重的电视机。

印象中她五岁时去过老房子一次,荒郊野岭,小区里随处可见美人蕉和一人高的草丛。宿舍楼后方有一个土黄色瓦房厕所,风一吹,空气里满是异味。

几年前,薛文燕和婆家闹得不愉快,负气离家出走。薛文倩当时爱妹心切,琢磨着一直住宾馆也不是个事,便提议她要么搬去单身宿舍将就几天。

薛文燕没多犹豫,提着箱子直接搬了进去。

黎想烦躁地打断:“所以?惦记上了?”

黎康明始终留意着薛文倩在屋子里的动静,嘬了几口烟,别过脸:“你妈来了。”

薛文倩屐着拖鞋,提了个布袋:“我去超市买点菜,你小姨和徐婉中午来家里吃饭。”她没抬头,嘱咐黎想:“你该干嘛干嘛,不用陪着。”

“哦。”

薛文倩随即剜黎康明一眼:“待会早点回来。”

黎康明卖了个笑脸,吞云吐雾的:“好。”

大门“砰”一声合上,黎康明掐灭烟,“接着说。”

薛文燕当时住的时候添了台洗衣机和窗式空调,后来人搬出去了,却一直没归还钥匙,东西也都在那。最近市政府传出风声,要拆迁毛纺厂那一片的宿舍区,项目效果图都出来了 - 购物商场、大型超市和街心小公园,一应俱全。

“明抢?”黎想猜出了大概,这些人是狗吗?到哪撒过尿就当占地盘了?

黎康明补充道:“开发商给出的条件还可以,要么直接拿一笔拆迁补偿费;要么置换新房,补平方数差价。薛文燕呢,想原价从我们家手里买房...说加几万块钱也行...”

黎想被这狗屁逻辑气笑了:“按二十多年前的价格买房子?这些人怎么做到既不要脸又不要皮的?房产证上是我妈的名字,和她薛文燕有屁关系啊!”

“你妈...”,黎康明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心软了呗,说徐婉结婚了都没自己的房子...又要借住在婆家受委屈。”

“等等。”黎想歪着脑袋,“徐婉...要结婚了?”

黎康明诧异地扭过头:“你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前两天见到她了吗?”

呵,她冷笑一声,还真是人心隔肚皮。别说结婚了,她连徐婉什么时候谈恋爱都不知道!黎想气到叉腰跺脚:平日里聊天,她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的近况,有问必答;徐婉呢,看似贴心又真诚,没一句实话。

黎康明转眼又点了根烟:“这家人心眼多,前两年不来往,你妈清净了不少。最近又来冒泡,还不是为了捞点好处?你看徐婉结婚...我们不能装糊涂,得送礼是不是?送五千?一万?掏多了心疼,掏少了被人骂。还有房子的事情,不帮是本分,少不了挨骂;真帮了吧也得不到多少感激...”

“徐婉之前借住你陆叔叔家房子,一住就是两年多,完全不提房租的事情。你妈其实背地里没少给陆叔叔免单,逢年过节,也会备一份大礼给人家送去。在外人眼里,我们是一家人,骂也好、夸也好都是在一起的。”

黎想从来没听过这些细节,气咻咻的:“打官司他们家必输,这事没什么好谈的。”

黎康明觑着她,掌心在她肩膀重重按了按:“傻不傻。法律能界定清楚的是底线,而家长里短拉扯得多半是人心。你妈这人啊...”

黎想耸耸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黎康明郑重其事:“有。”

“嗯?”

“别再脑门一热,打电话骂薛文燕了。”

黎想噗嗤一笑,连连点头:“行。”

父女俩很少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聊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黎想瞥见黎康明鬓角的白发和眉角叠起来的褶子,心软了软,“这些破事真的很烦,你们不能不管吗?兄弟姐妹这么重要?”

黎康明皱了皱眉:“不懂事,这话别让你妈听见了。这就是过日子,不然怎么叫亲戚呢?绕不开的。”

黎想不断撕着下嘴唇的死皮,感叹两代人之间对「亲情」理解的鸿沟。她不理解薛文倩这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自虐般将担子都加到自己身上,讨不到一句夸赞,何苦呢?当冤大头上瘾吗?

黎康明食指掸了掸烟灰,看透她的困惑:“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一代人思维模式不一样。再说了,江城是个靠人情关系搭建起来的城市。你反正之后回申城,不用管这些,安心过好你的小日子。”

黎想若有所思,叹口气:“别吃亏就行。”

“吃亏是福。”

“吃亏是傻子。”

待黎康明出门后,黎想精心化了个妆。

她小心翼翼夹着睫毛,某一下没留意,夹到了眼皮,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徐婉一早发来的信息。对方并没说什么,无非转发了几个某书的帖子。黎想一贯有回复信息强迫症,喜欢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此刻却没了闲聊的兴致,连个表情包都懒得回。

她不断咀嚼黎康明的话,有些心灰意冷。在她眼里,坦诚相告是任何一段关系得以延续的基础:虽无需事无巨细的禀报,却也不能刻意隐瞒。

她格外厌恶那些将心机用在亲友身上,反而沾沾自喜的人。占便宜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仗着别人暂时没设防罢了。

如此想来,她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那晚见到徐婉,她脑门一热,不自禁吐露了近况,交代得一干二净,跟缺心眼似的。她不断抹匀粉底,到鼻尖处下手重了些,对镜子里的人骂了句:傻子。

她心里不太痛快,妆感也不如以往轻盈,像是戴了个假面具。她眼瞧快要迟到,干脆多打了几圈腮红,配上弧度完美的细眉,像极了年画娃娃。

她小跑出门,等车时不得不靠跺脚取暖,没一会儿便见到一辆骚包的亮紫色的车,减速至她面前停下。沈确放下车窗,坐在副驾,轻浮地吹了个口哨,“美女?拼车吗?去哪捎你一段。”

黎想自然而然地接过玩笑:“金色时代去吗?妹妹带你去找几个帅哥玩。”

沈确眨巴眼:“姐今天有帅哥司机~再说了,金色时代白天不营业。”

黎想噔噔噔跑上前拉开车门,嘴却没停:“我有熟人,我们走后门。”她张口来一通胡话,却在猫着腰上车时彻底傻了眼:“陆安屿?你怎么在这?”

陆安屿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双臂环抱于胸前,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工装裤,腿上搭了一件蓝色羽绒服,简明扼要地回应:“吃饭。”

黎想皱皱鼻子,临关门前不忘扯了扯大衣的衣摆,顺势掏出手机,打算质问沈确究竟是什么情况。

陆安屿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有话直说,别偷摸摸发消息。”

沈确身子扭成麻花,扒拉着椅背,不怀好意地笑着:“陆安屿,你怎么还这幅贱嗖嗖的德行啊!”

黎想索性大大方方锁屏,抬起头,大拇指歪向陆安屿的方向,目光却只拢着沈确,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也在?”

沈确忙交出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住院那几天,他挺上心的。本来是想分开请你俩,但时间实在安排不开,明天我和迟泽一早就得开车回申城了。你要不就勉为其难,屈尊和他吃顿饭?”

吃饭当然不是问题,两个人之前在海岛共处那么几天,没少同桌吃饭。再加上她回江城这段时日,和陆安屿大有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势…可…

黎想说不上来,宛如化妆棉的毛不小心沾到了脸上,摸不到,看不见,一直搔得心里直痒痒。

“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声?”

“现在说…晚不晚?”沈确双手作揖,佯装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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