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境里寻幽不明其梦 观园阅书未解迷踪(1 / 2)

且说今日落雨,天气较凉。但柳澈并未觉得今日透寒,他似乎已然神离躯壳,悠悠然然,在一片小山之间徘徊。这里四周无人,只有朱栏白玉,碧树清溪,几点夹岸花草,两片翠树绿荫,除此之外,无他状物,了无尘迹。柳澈只觉得奇妙:“我刚不是夜宿孤馆,怎又来到另一处游廊香苑?”正在寻思之中,只听其中有歌声传来:

飘渺云间影,遥峰紫翠重。

枫林层染净秋空。梧叶相映红。

楼阁登临怀远,摇落此情还散。

风帘高卷意无休,云消雁未留。

他听出这词是《巫山一段云》,词牌由唐昭宗李晔所创,其词名曰《巫山一段云·蝶舞梨园雪》。柳澈记得这词的全貌,小声地将昭宗所作的词念了一遍。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好一个悲情帝王,年少之主!空有恢复李唐山河的大志,却败于节度使朱温之手致使身陨国灭!”他不禁感叹道。

柳澈想寻访女子的声音,觉得这首词甚是奇妙但又说不出所言何意,便欣然向前依声寻人。然而走过这溪上岚桥,歌声便烟消云散。他便回去,踏回之前的位置,这时他又恍惚间听到一女子唱道:

晚来寒雨湿流光,衰草添愁引恨长。

满眼飞花击沉水,醉魂不耐月宫凉。

柳澈正是迷惑,四处张望,偶然发现这溪上轻沾着些许花瓣,随着溪水慢慢漂流。的确有一种“飞花击沉水”之意。不过他抬头看天,天上明净无尘,无风也无雨,但周围的草木却在微微晃动,给人不真切之感。他倒是顾不上这么多疑惑,寻声向前而行,当确信声音是从桥的对面传过来的,便跨过这道桥,向前走去。

不知多时前方山径上忽现一人影,这人仙袂飘飞,翩跹袅娜。只见她影度回廊,荷衣欲动,似有香兰馥郁,只觉佩环和鸣。她状貌二十女子,却是满头白发,不知因何生愁。但她面容清丽,皎如白月照山;衣袖飘摇,仪如飞霰击泉。流丽雅致,明貌俊出,不似凡间女子。

柳澈正要迈步向前询问身处何处,却闻白衣之人呵道:

“汝且回罢,此乃仙人居所,太虚之境。若是凡夫之子,入我此境,便潇然快活,便不愿再涉尘世;若是风流冤孽,入我此境,便无妄世间缠绵;若是博求名禄,入我此境,便无意醉心名利。凡此种种,皆是人生虚诞。世事无了,时事无好。尔今闻吾之声貌,如此观之亦非偶然。不如听我数言,言闭即还罢。”

柳澈听毕,虽不知其言何故,但出于礼貌连忙拱手作揖道:

“仙姑且听我一言。我本是夜宿民居,未料私入仙人居所,恐有打搅,还望仙人姐姐尔谅。”

白衣白发女子莞尔,靥笑如春风,唇绽似樱颗,她眯起眼睛盯着这位年轻男子看了片刻道:

“汝可随我而行。但须谨记:此间一石一木均只可远观,切不可摊袖竞取懈手把玩。此乃太虚真境,亦是真真切切,也是假假空空;盈虚有数,幻梦有真,不可从心所欲!”

“知道了,我记住便是。”

柳澈便随白衣仙姑向山道走去,这山并不高,却在云彩之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纵使路上遇其百怪之物亦不可知全貌。不知过了多时,只见山中显一大殿,但殿前的牌匾所书之字始终无法看清,像是有什么迷雾一样,故意遮掩着不给他看。

引路的白发仙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道:

“你看不清不奇怪,这殿前的字只有看破俗世的人,才可一窥真目。你尚年幼,人间种种芜杂你都看不真切,又怎能望清此中真意呢?”

柳澈茫然般地点了点头,便随着白发仙女入内。殿中云彩升腾,人在其中脚不触实地,却也不会摔倒或是歪斜,只觉各般奇特云雾在此升腾,将人轻轻托起。柳澈觉得这其中颇为有趣,伸手忍不住想往脚底摸摸这些云霞,但是这些云霞似乎不是实体,任他如何抓握,都拽不到一丝一毫。这时白衣女子转过身,手持玉瓶,在脚下的云朵上洒了几点水。这些云便顷刻散去,露出光滑的大理石,接着地板上出了一些鎏光的金字:

有感

落絮妄憎昏日远,游丝不及客愁长。

独行幽院空相觑,难解西风话此凉。

世路无端多险峻,浮生岂染一时霜。

归来何怅秋将至,月露仍怜桂叶香。

柳澈正品着这首诗,现在他确实来到这天上院落,不知道是说他自己有“客愁”还是当时写此诗的人或是仙人有“客愁”,但他看到后面“世路无端多险峻,浮生岂染一时霜”,顿时觉得不太妙,似乎有什么大灾大难,风雨不测之事正在酝酿。他不由得泛起一丝奇特的担忧,但又不知道忧在何处,所忧何事。

白衣仙女看出了他疑惑的神情解释道:“这不过是几句普通的诗罢了,不必疑虑。”

柳澈听完便不再思考这诗为谁所述,继续尾随她慢慢观光这琼台碧榭。

绕过一处屏风后,便是一处画廊,其中一副画里似乎有一众干人正泊于月色粼粼的水面泛舟行乐。这些人士各色不一:光头的和尚,长须的道士,弹琵琶的女子,负箧的书生,持剑的侠客……似乎什么奇人异士都有,只是无一人令他有熟识的感觉,都是未曾逢面,惶然陌生。他虽人生中来往出没之人不在少数,但依是感到如在楼台倚栏观花,只觉得几分疏远。画中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各自俱有特点,但对他而言无心理会。他不过画外之人,画中再热闹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此画下方有一首词,词牌为《西江月》其词曰:

西江月

潭影闲云物换,江花秋水逢迎。玉箫吹彻坠浮萍,满眼游丝无定。

聚散还如孤雁,风波浪里徐行。且吟笛赋弄银筝,疏浅几痕月影。

“此意甚好!”柳澈评道:“此词是哪位仙人所作?”

“‘不知晓’仙人所作。”

“难道你也不知这是何人所作吗?”

“并非如此,只是这位仙人的名号就叫‘不知晓’。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因此天命不可知,可知不可言。可言未可解,可解未可受……既然如此也便是不知晓了。”

柳澈茫茫然点点头,觉得这种说法是装着聪明揣糊涂,但他并不好反驳,只是不解问道:

“这天命不可知是自然,可知不可言也是应当,可言未可解倒也无不可能,只是可解未可受,此话何解?”

仙姑看了看他,眼神瞥向别处,见他眼中直直视着自己,以求询解,便轻轻挥袖道:

“古来人间帝王皆曰‘受命于天’,可有谁曾‘既寿永昌’?千年以来,即便雄心壮主也免不了求丹问药,以期长寿。可又有谁能解开生老病死,世道兴替?这一切皆由因果而起,秦暴戾无道,便二世而亡;隋不惜民力,便由李唐代之;唐自天宝以来,便逐步沉于享乐,不恤民事不思危难,往后君主又视民如土木草芥,官民水火不容。全然忘却太宗‘载舟覆舟’之论,何有不亡之理?”

柳澈怅然地点点头。白衣仙女又道:“因此凡天命之事,常人未可遵受。就像世人大多皆知天地之道,但依旧此生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世间一趟只感凄苦。即便是有情有志之人,也依旧在浮沉之中看彻花开花落,纸短情长。辞世之时只叹人间烟雨迷蒙,造化弄伤。”

柳澈依是点头应许,继续如个跟班似的随着仙女身后一路观摩。只见另一幅画中有几个年轻男子在竹林中饮酒,仔细一看并非竹林七贤,而是另外几个颇有隔膜的陌生人士。柳澈细看了一会,画中人既不是古人也不是今人,也全然同他不熟。他们既不似神话之腾云驾雾的神仙,但气质又似乎超脱俗世凡人,一个个好似陶然忘机,在这世间寻醉,以寄余生。不过下面的诗却有几分意思:

饮酒

苦厌旧缁尘,倾杯望月轮。

欲乘风浪去,独揽桂浆醇。

江海须臾粟,山林万古椿。

因思为饮者,无羡牍劳臣。

“又是几个怀才不遇的世外高人。颇有晋代陶潜的风流神韵。”柳澈评价道。

白发仙女对此并无应声,既无赞同,亦无反对,倒是继续领着他在这画廊中四处欣赏。一路上他们看了各种奇形怪貌,难以道明不像人间素有的奇物,但这类物件也就图个一时稀奇,随着所见之物越来越多,自己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切都飘忽无常,变幻莫测……

二人接着转完了一条长廊,又看了一幅画,这画卷上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棵枯树,叶子全掉光了,了无生机。在树的周围,有一座较大的木屋,屋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塘,岸边有不少白花花的不知道是沾满了雪,还是本就如此的芦苇。

柳澈走近去看这幅画:一座木屋,结冰的湖面,苍白的芦苇丛……他陡然发现芦苇丛中有只灰褐色,附着羽毛的禽鸟,仔细一看是一只大雁,它整个脑袋塞在芦苇丛中,只有翅膀和尾巴一端露在外边。天寒地冻,这只雁却无处可去,只能身藏一片白苇之中,任其外面冻风时作甚是可怜。柳澈叹了口气,发现这幅画也有题诗,诗云:

寒冬有怀

叶卷尘飞惊坠雪,纷纷连漠入旌帘。

曾怀梅萼飘香砌,此季霜枝压瘦檐。

雾笼寒江幽照浦,风消云影晓窗严。

谁怜雁宿芦丛冷,沐雨难回梦泽潜。

柳澈见此自言自语道:“又是什么感伤时遇,时运不齐的才子所题。自拟鸿雁,却险些冻毙于野,又不知只身向何处,这样的人着实痛苦”。说完他似乎心有所感,目光盯着这只大雁略有神伤。

二人一路漫不经心的四处浏览,随后出现了不少画轴,也有一些女子在唱曲作戏,不过他也没多少闲情雅致一一凭栏听遍,只是在此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过了一会,他们走出画廊,又遇到一个圆形石拱门,门上有一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百观园。

柳澈心想:这园中应有许多世间未见得奇珍异宝,如此稀奇之事不妨进去一览究竟,反正我也不碰其中任何珍鲜之品,看个新奇饱足目欲便已足意。连忙踏入其中,想一览其中的奇光之物,苍劲穹树……却只见一望无际的纷乱杂草,枯潭乱石,朽树腐枝。几点寒鸦衰草,一地馀花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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