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黑衣人临终托遗事 虞娘子妖术窥魂梦(1 / 2)

柳澈听到她这蕴藏危机的提醒瞬间觉得胃中清净了一般,立刻不再感到恶心。他连忙紧握腰间的剑柄,神色慌张地看着四周。

虞夕只听到有矮树的茎叶被折断的声音,这响动似乎是有什么活物从地面缓缓经过,又感觉不是什么兔子或其他野兽,她顺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发现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正不断向另一处延伸着。

一个身穿夜行服的男人正趴在地上向前缓缓爬行,血迹正一路随他匍匐的踪迹不断伸长。暗红色的血淌在地上,他正用自己的残躯拽着一道深重的血痕印在草木间。

虞夕继续往这个男人的位置走了几步,离他更近了一些,她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细细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一只脚已经被鼍咬断,只能一步步地往前爬行,而咬断的创口正露出森然白骨,暗红色血液正从中不断渗落。

“别过来!放我回家,好想见见……我的……妻儿。”

男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依旧一边要紧牙关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念着自己头脑中的那股念想,用手不断地拨开周围的土块继续向前爬行。他手指上满是泥土,身上布满草的茎蕤,朝着一个方向坚定爬去。

太阳已高悬在穹宇,驱散了昨夜寒气,只剩下金色蝉衣,摘下草木间的薄霜,升腾枝叶间的露滴。但对于充满血污的世间,太阳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徒劳地看着、照着,让这些丧命的躯壳在余热中一点点变质、腐化……就如现世一样,每天都能迎来新的日出,却总能在晚霞层染,枫叶红尽时,嗅到那衰败腐草与枯叶间的落寞萧森。

他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一只皮绒靴子绕过来挡在他的额头前,那双鞋形状小巧是女子所用,随后一股幽冷的清香从上方袭来,他没有抬头去看是什么人挡在面前,只是急切地央求她说:

“不要杀我!我只想活着……活着回去,见见我的家人!”

虞夕没有回应他,只是淡漠地俯视着这个已经残废的男人,这个男人没带面罩,露着一双平直眉,眼如丹凤,嘴边有些许胡茬,丝毫没有之前所见的黑衣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的年纪似乎比自己这边马背上的男人年长不了多少,除了皮肤略微黝黑外,也是一副青俊之貌。他脸上沾着几缕血污和尘土,脏兮兮的如从死人堆中爬出,可他的眼神充满着坚毅,不屈地看着前方,用力伸手撑着厚实的土地将自己一点点地往前挪动。他的右手大拇指处戴着一块扳指,那个扳指也因为他的爬行而沾染泥尘。虞夕的小靴横在他的额前并未让他停止爬动,他只是稍稍倾斜了个方向,绕开她的双脚,继续向前缓缓爬去。

“没必要杀你,你死掉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虞夕看着他这种徒劳的举止轻轻地说着,她看了一眼男人因愣住而插在地上不动的手,随后她补了一句:

“看你伤势你命不久矣,最多也就再活不到一个时辰,我正有些事欲要问你。”

男人的手继续插在泥土中,没有再往前伸出半步,他的胳膊也开始微微颤动,最终一滴眼泪从他面颊上留下,滴落在一片靡伏的衰草中。他仰起头热泪满盈地望着那个身上亦有血污的美艳女子,她的身躯正挡着他前面的阳光,却仍然有一些刺眼的光亮从她的身后射出,这亮光朦朦胧胧地,令他看不清状貌。

“好,你问什么都可以,但是我还有件事,我还……没有做完,求你一定要帮帮我。”

“一个将死之人还妄想和我谈条件!”虞夕撇撇嘴,十分不悦地看着面前这个伏倒在地的男人,就好像看着一只被宰杀却未断气的牛羊。

“听我说,我家中还有妻儿还有一个六旬老母,我是要死了,可是我还有……两样物件,要送给家人。”

男人边说边缓慢地翻了个身,躺在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随后伸手慢慢地解开自己黑色的夜行服上缠着的束带,把夜行服的襟祍敞开露出里面的粗布褐衣。他把手慢慢地掏向褐衣的领内,从中拿出一个亮闪闪地银簪,这个银簪子后面还垂着几颗珍珠,看上去珍贵又富于匠心。

男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把那只银簪紧紧攥在手中,另一只手向自己的腰带上摸去,腰带上系了一个布囊,可不管他的手怎么颤抖着往布囊上摸去,他都无法单手解开。那只沾满泥垢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他的手指在这跟细绳上拨弄许久,都无法将它解开摘下。

虞夕看他这没完没了又只是徒劳的举动觉得十分耐烦,厉声问道:

“你可否见过一个长着猫耳朵的所谓妖女,如见过你可知她去向何处?”

男人停止了手中动作,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似乎在思索她刚刚提出的问题,但他又感到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在最后都弥足珍贵一般,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苍穹入神。天空明净无比,就像昨天没下过雨似的,一些洁白如棉絮般柔软的云,正轻松地飘荡在他的目光上空,风微微摇动着周围芦苇的茎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远处传来一些鸟的啼叫。是啊,万物是如此的欣欣向荣,只有人间准确说是人类的世界里才是如此的充满争斗和不安。他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辽阔的天空,目光也逐步开始迷离,好像自己的身躯也要开始升腾,飘向无边的碧落。

虞夕看到男人的目光游离不定,似乎已开始沉思往事回顾余生。连忙挽起裙身半蹲在他身边,用手摇晃他的胳膊,让他保持清醒。

“别睡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完全没有……印象。”男人涣散的目光被她摇了回来,他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可恶!”虞夕摊开手掌,长长的手指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男人没有反抗,闭上眼睛等着她的处决。

不过他并未等来自己喉管被撕破或割开的声音,她将尖爪收了回去,松开他。虞夕沉思着,昨天的经历在她眼前闪回。这几个黑衣人只是一路追杀他们,随后撞到了那只蛟龙与之战斗了起来,并未参与之后与白归荑的战斗,不知道她的下落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她只好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转身抬脚走开。

“我,我还有个……请求,丽人且住。”男人继续用自己几乎最后的力气向这远去的身影说道。这声音虽小,但虞夕听得十分清楚,她脚顿足了一下,却也没回头看他,一步一步离他而去。

这时那枣色良驹载着柳澈过来,他们刚好迎见。柳澈看着远处那个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又看了一下向自己走来的虞夕道:

“问出了什么吗?”

“一无所获。”

柳澈拍了拍马脖子,乘马走到那位垂死的男人身边,男人看着他身上有数道伤痕,此刻又和这妖女一道,便小声说:

“你不逃吗?被妖精抓了会……被吃掉吧?”

“被吃掉?”柳澈小声地自言自语,如果是昨夜之前,他或许会这么认为,但自从经历这生死劫难后,他只感到人类远比妖怪还要可怕,就像传闻中的鬼怪,虽然人人都怕鬼,但真正被鬼伤害的世上反没几个;反倒是人既没有张牙舞爪的狰狞巨齿,也没有豺狼虎豹的凶光怒面,却总能工于心计,彼此陷害。

“你是听命于他的人,为何现在关心于我?”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我已然注定要死,又没徐都督在旁监视,我何必……执着于取汝性命?”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向他使眼色,一会眼球看着那个妖女,一会眼球瞥向别的方向,暗示他快跑。

柳澈领会了他的暗示,回道:“不!你弄错了,正是两位妖女一直保护着我,我才能绝处逢生。”

躺在地上的男人愣了愣,他的嘴角微微触动着,挤出一个苦笑道:

“没想到你反被人人都畏惧的妖怪给救了……咳咳……”男人渗出舌头舔了一口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嘴唇,继续说道:

“你有水吗?我好渴。”

柳澈看着马鞍边系之前虞夕给他的一个从黑衣人身上拿过来的酒囊,便伸手解下往他身上丢去。

酒囊落在他的胸膛上,那男人并没有直接去拿酒囊,而是先将他的右手慢慢举起,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银簪,随后他把掌心打开,横在手里的银簪在太阳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透露着炫目光彩。柳澈便于马上附身伸手去接他递出的物件,可是还是与他的手臂相隔甚远不能触及。

这时一只有着尖锐血红色指甲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拿走了这枚银簪,随后她的左手冒出一簇深蓝色的火喵,厉声呵道:

“没完没了了是吧?信不信我直接把它烧了!”

男人看着她一副生气而又认真的样子问道:

“我也不是徒劳地要你帮我,你们会射箭吧?”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一,我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射不射得准另说。”柳澈道。

男人微微点头,虞夕倒是默不作声,手中的狐火依旧燃烧,不过她并未将狐火拿来烤银簪,而是在一旁等待,等这个命不久矣的男人回话。

“我有一把弓,吾家翁曾使过,除断过弦……后来替上,没有过别的损伤……它就在之前杀……巨兽的那个地方,那把弓……刷过一道朱漆,和周围弓的颜色不同,至于箭,你可以在那些……死去的同伴身上搜到。”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沾满污垢的手用尽最后一般力气般拔开木塞,将里面液体倒入嘴中。

“咳……咳,居然是酒,临死前还能喝上一口,我也此生无憾了。”男人脸上轻轻泛起一层浅笑,淡黄色的太阳抹在他脸上,好像人间的余光在对他挽留惜别。

“只是……这酒的味道,有些熟悉,就像自己村里酿的。”

“就一把破弓?”虞夕把左手的火苗向着右手捏着的银簪更近了一步,只要她再补充些妖力,这蓝色的狐火火苗便能够着手中的银簪。

男人叹气道:“此弓乃我父遗物,我肯将吾父之物馈赠与你只因……今日有二事相求,诸位若是不肯……也就罢了,何必损害我……所珍视之物。我将良弓赠予你,以表谢意。一是我有一妻,二是我有一子,我用饷钱买了礼物,只可惜……我恐怕不能亲自送上……还望你若日后有缘,帮我将两样物品交付给……我家人,告诉他们,我其实……是个,是个好郎君……”

马上的少年看着他的最后哀求,点了点头,随后问道:

“那你的家在什么郡县什么村里?村中哪座房屋是你家?”

“家在蕲州县的吴家坡村,房子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够了!”虞夕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没问你一些事呢!”

“何事?”男人眉眼低垂,但还是吃力地睁开眼看她。

“你总应该知道那姓徐的一些事吧?他的手下动向之类?”

“他的行动……极为诡秘,我一个打手怎么可能……知道。”

“那总能知道跟随他的手下大概有多少,一般都在哪里?他手下有多少高手,都会些什奇门暗术?”

男人费力地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的眼珠左右来回晃了晃表示他也不知。这问题问得恐怕连姓徐的本人都未必能回答。最后他缓缓地用力说道:

“我的妻子姓刘,她很美,是个好女人,请你帮我……把它带给……”男人的眼神紧紧看着虞夕右手间的银簪,又缓慢地伸出一个指头,指向自己的腰间说道:

“我的还有一个请求……请你帮我……帮我……”:

男人伸开的一根手指忽然垂了下去,他的嘴唇张着,却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盯着虞夕的手上的银簪一动也不动,没有闭上,他似乎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说完,就像这世界上总有人会带着遗憾和未尽之事撒手人寰一样。柳澈见此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头转向虞夕道:

“帮他把眼睛合上吧。”

虞夕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眼瞳突然变成金黄色,她的眼珠似乎目光流转,眼神也越发地狐媚起来,脸颊两侧出现了几道暗红色的妖纹,身边瞬间激起一股强劲的气流,将她的长发吹舞飘散,柳澈的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旋惊住,连忙撒腿跑开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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