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还生(2 / 2)

瘦高个儿凑过来:“头,下个月王上龙诞,大赦天下,看前几天那婊子都半死不活了,万一到时候这些人死的死废的废,月供那边怕是……”

胖工头这才坐直了腰,堆着笑站起来去拉天命:“我这个脑子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您在这儿稍等会儿,你们赶紧去,把那些得了病的东西都带过来!来来来,您坐这儿。”

三工头不肯信:“头!都叫来又耽误好些功夫!”

“这不是早着呢吗!叫你去就去!”胖工头让他闹得烦。

天命看了胖工头一眼,马面驴脸,吊眼三白,亦是恶人,不过看着命倒是长,可惜。他撇开桌上的东西将药箱放上去,胖工头在旁边小心地问:“大夫,他们这病治了应该死不了吧?”

天命将针药一样样摆出来:“天生热,热生疫,积年累月地在这种地方做苦役累出来的病,不是那么好治的。”说着看了胖工头一眼,“你看着倒是康健,心宽体胖。”

胖工头不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当下还是忍住了:“我这是生下来体格子就好,他们这群贱骨头哪能比呢你说是吧。”

天命不想与他多言,理好药箱,看着被叫做三工头的黑矮个儿集了推着矿车的那些人往这边来,一个个埋头勾腰地跟在后面,脚步一个虚过一个,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的样子。

“都过来排好了,少他娘的乱窜!”三工头提着根四尺见长的条棍将后面跟不上趟的人赶猪一样地打起来,“他娘的动啊你!没死呢装什么装!”

天命头也不回地说了句:“生怕死得不够快。”

胖工头听了忙朝三工头吼:“差不多行了!赶紧都站过来!”

一群人蛇扭地站在天命跟前,领头是个还算年轻的男人,脑门上叫谁打了个青紫的肿包,但面上看着较其他人要好一点,粗麻衣服上尽粘的是土灰,勾着脑袋不敢看前面。胖工头叫瘸子搬了根条凳过来,他坐在天命身旁倒了杯茶,冲下面嚷嚷:“今天你们命好遇上贵人了,这位是咱们县老爷请来的大夫,给你们治病来了!都要谢过县老爷听见没!”

看着走不动道的苦役们竟是立马跪下齐喊着“青天大老爷”,天命实在是不理解这番做派,他朝那领头的男人说:“手伸出来,我看看脉。”

那男人跪完爬起来却不敢动作,只看了眼胖工头,见胖工头没有话这才伸手放在桌上。

天命探了探他的脉象,外感表热,失宣浮数,与嫦瑜的症状无甚出入,不过嫦瑜底子差太多,这人病程虽久但胜在体质不错,想来平日里吃住算好的。

“在这里干活的,都要除湿。”天命叫他坐在条凳上挽着裤腿,男人又看了眼胖工头,胖工头烦厌地看了他一眼:“大夫让你坐就赶紧的!磨磨蹭蹭,死懒的东西!”

男人赶紧挽起裤腿坐下,天命将针扎进他小腿的阴陵泉穴,男人疼得一抖。

“会疼说明湿气重,通了就好了。”天命擦了擦手,“先坐着,下一个。”

又一个壮年男人走上来,看着也还算康然,天命没说他已主动伸了手在桌上,天命皱着眉瞧了眼后面的,已有几个老人站不住得靠互相搀着,天命看着旁边的三工头:“顺序错了,让后面病急的上来。”

日头高起来,三工头坐在台阶上擦了把汗,燥着回他:“我说大夫,你赶紧看你的病,耽误这瞎么会儿干什么,我不信他们能死啰。”

胖工头喝着茶跟二工头说:“老二,要有人说受不了就去搬缸凉水来,难受的泼上一瓢,败败火。”

天命没继续说话,他提着药箱到了队尾上,胖工头懒得搭理,只说了句“治不完晌午都回去干活”,人群里响起了些声音。天命没作理,扶着最后面的老人边把了脉,脉中时有洪大虚空之象,显然是重病许久,且非热疫所致。

天命拿出银针扎进老人的内关,方才右手还尚有脉搏,当下把着的左手竟是结代无力,甚至不仔细去触已感觉不到脉搏。这样的脉象,凡常药医已是回天乏术。天命又紧着替前面的几个老人家看了看脉,无一不是如此,只是病因大同小异而已。

“大夫,是不是治不了了。”老人家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惊诧或哀痛。

天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垂着眼拿出银针开始摸穴位。可却叫老人家拦住了。

“大夫,我们这群老骨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工头说的没错,反正也是熬日子了,您就别在我们身上费心了。”老人家拉开天命扶着自己得手,几个老人又搀在一起去。

“人还活着,怎么就不管了?”天命无法认同他们的决定,人还没死就当自己是个无用的躯壳,这还不如死了,“只要好生治着养着,未尝不能再过几年好日子。”

老人们齐齐看着他不开口,那胖工头嗤笑着走过来:“我说大夫,你真是咱们遥壁人吗?矿上什么规矩你不知道?进来了,要不就给够银子,要不就横着出去。”说着上下扫了天命一眼,“看你也这个年纪了,要真是咱遥壁人,抓工那会儿给了公家不少银子吧?”

天命本不想与他多言,这些老人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不是耽误得起的。

“官府让我来就是因为担心疫情扩散,若是死了人你要如何向官府交代?”

胖工头腿上的肉很是有分量,坠得他走路都有些困难,二工头端着条凳看准了位置放在胖工头屁股底下,胖工头坐稳当了便指着方才还扎着针的男人:“你,带着他们进去赶工,给老子少偷奸犯懒!”

那男人手忙脚乱地将银针全拔了,三工头拎着条棍又赶猪似的把苦工们赶回矿里去,天命来了气:“他们病成这样!再不治就等死了!”

“这里的人没一个不是等死的!”胖工头这一声吼蒙了天命,“你倒不如去问问他们,有几个是不想死的。”

天命无法接下去,胖工头说得其实没错,治好了又能如何,出不去就是等死。

“倒是你,”胖工头又盯着天命,像是要将他盯穿了,“我就觉着奇怪,矿上的本地劳工早两年都死完了,如今这里除了死囚就是重犯,县老爷什么时候管我们这的事了,怎么就派了你这么个外地大夫来,还看病。”

“是,我的确不是县衙派来的,”天命不想再多说什么,“我是从边上的村子听说了矿上有热疫才来的,我一个游医,我只想治病。”

“游医?治病?”胖工头像是让点了笑穴,“你们听听,多了不得啊!你以为你救得了谁啊。”

二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天命身后,趁他不备上来便将他反手擒住了,天命愤怒地挣扎起来:“干什么!”

胖工头扇了扇夹衫:“妈的这热,老二,把他给我关料库里去,等我有空了慢慢审。”

料库在山边上,湿热苦闷,比那最是吃潮着阴的工房好不到哪儿去,天命被推进去倒在石料堆上,撞得腰生疼,他手还被反绑着动弹不得,只能歪着身子强站起来,周遭看过去尽是各式各样半山似的矿料石料,看着像是要把这山底下掏空一般。

天命往里走,借着顶窗渗进来的一点光仔细着地上深深浅浅的坑洼,越往里越是潮,光也渐渐伸不进那处的黑暗,天命摸索着,脚下猛地踩到了个软东西惊了他一跳,再拿脚碰了碰,像是床被子,看来以前也有人让关在这儿。

这里边实在是看不见东西,天命只能往回走,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手绑在身后已经逐渐酸麻实在是难受。

逃,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这里的人跟中了蛊一样,唯那个工头是从,他是真想再救救那些病人,这些年什么病都见过了,哪怕治不好多少也能让他们多活两年,难不成都心甘情愿死在这么个地方,到最后说不定连尸身都保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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