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俎鱼(二)28(1 / 2)

当初升的太阳由浅红变成绯红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花间婉转的莺啼。空气里不再是湿漉漉,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道,而是带有一种熟悉的花香。

是桃花。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

香香如是想。

梦里,在那片桃花树下,她再次邂逅了那一袭白衣。

在鲜服满京华的金陵,一直有个很特别的规矩——只有掌管刑狱治安的京兆尹里的人才穿白色。

白色,象征廉洁公正。

可事实上,喜好华服的京城子民对于日常服装搭配有着近乎挑剔的讲究,他们向来不喜素衣。因此,也就只有京兆尹的人才会穿那身白色。

很早,香香就听说京兆尹刘大人年轻有为。可她想,但凡能坐上京兆尹这把交椅的,怎么也得有个四五十岁的年纪,以往的京兆尹,要么是大腹便便,老气横秋的油腻大叔,要么是瘦骨嶙峋,老眼昏花的白发老叟,就算年轻有为,可又能有多年轻?

却没想到,那天,在满是庞庞绒绒粉色的花朵的桃树下,迎风而立的,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才俊。

“姑娘,你迷路了?”

男子看向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柔光如缎,在那样一抹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是那样秋波粼粼,撩人心弦。他说起话来的声音是那样悦耳好听,犹如脚边流过的溪水淙淙。

香香一时有些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为官之人,竟能如此丰神俊朗。尤其是他那长长的眼尾,微微向上翘起,闪烁着明慧的光芒。

这可不就是久居朝堂者才独具的慧眼吗?

香香一时羞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去。一阵清风吹来,起舞的落英跟随鬓边发丝,从她白皙柔嫩的面颊上轻轻滑过,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男子被这眼前的美景呆住了,一时挪不开眼。

香香脸上飘出两片绯红,娇羞地转过身去。这时,男子赧然,却抬起头看向满树开得正眼的花枝。

“童书吏,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哈哈!”

不远处,飘来一女子的笑声,笑声是那样爽朗,也是那样直白。

香香转头望去,只见一貌美如花的红衣女子轻挽着一位蓝衣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一齐向这边走来。

“大人,红姑娘,说笑了。”童明颔首作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那蓝衣男子才是京兆尹,他腰间鎏金的獬豸神兽表明了主人的身份。

香香仍旧站在原地,在桃树的枝丫间偷偷观察着刘秋金。

这人跟她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个子中等,肤色偏黑,身材偏瘦,额上已见几挫银丝,此刻正面目和善地冲自己点头一笑。若非提前得知此人来到桃花观,香香真不敢将这么个放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的人跟堂堂三品大员联系在一起。

冠盖满京华的金陵,遍地是官。随处拎出一个小小县丞,出门都要摆出好大的官架,生怕别人不知自己的身份。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反倒是刘秋金这么随和低调,香香却还是头一次碰见。

她作揖回礼,目光已悄然落在红衣女子身上。

熟料,四目相交之时,二人双双微怔。

是朱红!

虽然此前只在将月门的圆月会上打过一回照面,但彼此只要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她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也是为了秋虫案案卷?

是了,将月门向来喜欢将同一个任务分配给至少两个人去做。而且这两个人事先都不知道彼此分配的是同样的任务。

这样,即使一个人失败了,另一个人还能继续。最关键的是,还咬不出同门。

可这次是怎么回事?两个执行同一任务的门徒竟然碰到一块儿了!不仅如此,她们还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香香入门至今,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荒谬的情况!

老花和尚这次难不成是喝醉了闭着眼安排的任务?怎么出了这么大个纰漏?

要知道,执行相同任务,意味着最后的成功者只能有一个。

因为在将月门,盛行的是零和游戏。

即便彼此是同门,但只要执行同一任务,彼此之间便是竞争关系。即便偶有合作,也只是暂时的,谁也不敢保证,为了拿下最终成果,自己人不会背后捅你一刀!

这样的规则无疑是残酷,甚至是低效的。但没办法,游戏规则向来由强者制定,像香香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位阶,就只有服从的份儿。

据说当年有人曾对此提出过质疑,可在经历过一系列事件后,最终奉行此道,坚定不移。

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不管怎样,都必须尽最大努力争取成功才行。

香香在十大门人的内部排行榜中这么多年来属于垫底的那种——除了从未现身的踏踏跟刚入门不久的苑苏蓉,就连整日吊儿郎当的无常排名都在她之上!

虽然从无名小卒跻身十大门人,香香足足用了十八年;

虽然十大门人之间明面上都总会说不用那么计较排名;

虽然底下的信徒从来不知他们之间存在这样一种排名……

可一向好胜心强,不肯服输的香香心里一直都有个声音:只有获得更多的胜利,只有取得更多的成功,只有付出得比他们更多,才能取得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改变规则,获得自由!

这是香香接受此次任务的原始初衷。

当年入会时,老花和尚说过,将月门有数不过来的财产跟永远花不完的财富,只要肯进取,只要向上保持努力,就能拥有这一切。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是靠牺牲自己的灵魂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靠丢掉自己廉价的道德感,踩着同伴的鲜血,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靠出卖身体换得的。

等她想要退出时,老花和尚又说,一日入门,终身是将月门人。想要拿回曾经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但起码要对得起自己这么些年的付出与努力——好在将月门还有另一条规矩:排名前三的门人,才能有永远花不尽的财富,平安无事地销声匿迹。

否则,将月门将在江湖放出追杀令,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人人得而诛之。

于是,她从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

香香是在三天前接到了将月门的任务——找到秋虫案案卷的下落。

秋虫案本是一桩庆阳年末的旧案——当年,大德四大茶王之一的钱塘茶王家族,因牵涉此案,百年鸿贾之家,一夕之间,倾家荡产,树倒猢狲散。

案发于那年清明之际。

茶家少闲月,清明人倍忙。

清明雨前,茶最能卖上价。

可那年却爆发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灾——先是临安一带,数千亩茶田遭受不明虫害,不到十日,临安所有茶田均被茶虫吃得片叶不留。虫灾很快扩散到周边,然后是姑苏、姚安,金陵,最后就连千里之外的建夷、芙州、刺桐城……也没能幸免。

茶业是大德的经济命脉,每年光靠与周边友邦交易茶业所得的税收就几乎占了国库总收入的三分之二。

虫灾奇发,自然得到了朝廷的重点关注。

茶政署与神农司奉命立案调查,两个部门几乎动用全员,以不到半月之神速,迅速锁定了虫害之根源——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之所有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乃是因此次致病的虫害乃秋耳尺蠖,根据往年经验,秋耳尺蠖主要在每年夏末早秋之际爆发。而在春季,这种虫子往往选择躲在地底下休养生息,即便偶有早熟者,由于发育不全,根本受不住阳光曝晒,不到半日便会一命呜呼。

换句话说,秋耳尺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泛滥成灾。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私自饲养,并对其加以改造,使之逆天生长,从而使这种虫灾提前爆发。

这简直是要断了大德的命脉!

因为秋耳尺蠖虽然破坏性大、繁殖能力强,但在它们的天敌面前——秋耳鹎面前,却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可问题是,秋耳鹎是种常年生活在北境的候鸟,只有每年秋天才会迁徙南方过冬,如今正值春日,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秋耳鹎?

庆阳帝勃然大怒,要求必须尽快找出始作俑者,严惩不贷。

经过对整个案件层层剥丝抽茧,条分缕析,最后茶政署与神农司将目标锁定在一人身上——钱塘茶王家独女的赘婿,方子洲。

此人原乃钱塘县一介举子,素有“钱塘清才”之称。本也是大好前途一片,却在一次落榜后选择给钱家做了上门女婿。

坊间传闻,钱家独女婚前本心有所属,她情人也是位当地高门里的青年才俊。只可惜两家门第悬殊,官商殊途,最终分道扬镳。

方子洲入赘之后,钱家小姐对其颐指气使,就连下人们都不把这位姑爷放在眼里。久而久之,方子洲新生怨恨,伺机报复。

被传唤问话那天,方子洲心下一沉,复又松。还没等官府动刑,他便将自己如何从茶农那里收集虫卵,又如何以防治虫害为名让另一户茶农饲养病虫、改进品种,最后买通闲汉将改良后的幼虫趁夜撒向钱氏茶园……悉数交代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茶政署与神农司还有些错愕,他们不明白,一个向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是如何把这些经验丰富的茶农都不做不了的事情做到这么天衣无缝的?

等从方子洲房屋搜出了那堆叠如小山的农桑杂书,看到他在上面密密麻麻做的笔记之后,所有疑问跟困惑都得到了解答。

“识字不学正道,读书却用来害人,心胸狭隘至此,方子洲,真是天下读书人的耻辱!”庆阳帝一声令下,秋虫案的罪魁祸首方子洲被就地斩首。而钱家也被其牵连,悉数家产尽收国库所有。

一代大德茶王,终因一心术不正之赘婿,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方子洲最终还是达到了他最初想要达到的目的!

当年此案了结,街头巷尾,人人为钱塘茶王感到可惜,对方子洲嗤之以鼻,骂他死得活该,说他简直烂到了骨子里……

一晃两年过去,新帝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月,在巡查茶政署工作时,壬纯帝就问及当年秋虫案一事。

这一问不要紧,在神农司跟茶政署之间炸开了一道巨大的水花。

“秋虫案的卷宗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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