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青蛇郎君30(1 / 2)

乘船入吴,梨花暮雨,海棠竞春。小桥流水,黛瓦白墙。

跟金陵的王气蒸蔚不同,姑苏之地,富庶繁华,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说来真是奇怪,苏溆檀从未来过姑苏,却对这里有种近乎天然的亲切。一路上,顺水而行,沿街铺子商品琳琅满目,小吃摊子香气袅袅,垂角稚子追赶嬉戏,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样式精美的姑苏小吃:绿豆汤、奥灶面、生煎包、梅花糕、蟹黄面、松子糖……也许对于姑苏的亲切感,正来源于这些当地小吃,也无意间唤醒了她对父亲的记忆。

犹如一片缱绻的陈塘里的莲叶,遇到甘霖,终于一帧一帧地舒展开来。

说起来,苏溆檀实际上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是养父,壮年悲愤屈死。

对于姑苏的亲切感,源于她的养父苏于修。

须知,苏于修在大德文坛可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崇憬年间,甲辰风云榜上的“苏夫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苏于修这样的大儒,在当时大德文人的心中乃是高山景仰式的存在。

只是后来谁也未曾料到,皇帝的亲弟弟庆王发动宁南之役,七月兵临城下逼宫,金陵五千京官,为守正道,纷纷连夜追随崇憬帝而去,首领正是苏于修。

庆王登基,改年号为“庆阳”。

对于五千朝员弃朝而去之事,庆阳帝始终耿耿于怀。因此下诏:“五千罪珉,大德子民,人人得而诛之,永世不改。”

珉者,石也。虽有王玉在侧,但终究不过是扮玉之顽石也。

你们不是自命清高,想当如璋如玉的纯臣吗?

老子偏要把你们全都打成茅坑里的臭石头!

不仅如此,你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将因你们当初的选择而付出沉重代价!

这,就是你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的后果!

杀人诛心,莫过如是。

一开始,对于《罪珉诏》这种文字游戏,上榜之人大都不屑一顾。

毕竟,庆王当年之举,是篡权夺位!名不正,民不顺!

而人心所向,往往才是正道所指!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三年伐贼,途入闽地,崇憬帝轰然驾崩,匡扶大业,中道崩殂。

彼时,大德建朝也不过才三十余载,且离建武帝平定北境之乱,也不过区区七年。当此百基未稳、百废待兴、百姓休养之际,崇憬帝留下四字遗诏——大局为重。

短短四字,长思远虑,令人叹服。

宁南之役后,贼子篡位,正脉蒙尘,群臣追随崇憬帝北上伐贼,而国中各部势力也趁乱四起,外有败落的宁金王庭对大德腹地虎视眈眈。

现先帝猝然驾崩,群龙无首,若仍执意北上讨伐,必将枭雄四起,只怕国中危变,海内生乱,这种时候,外部强敌必会借机卷土重来,届时内忧外患,国将危矣,大德之地,百万民众,又将陷入战乱,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风云交际之时,苏于修一声“谨遵先皇遗旨”,先帝遗孤与五千遗民便就此放下伐贼大计,隐姓埋名,从此泯然众生之间,不再去翻历史旧篇。

虽为先皇遗臣,但亦是大德子民。

既承圣眷隆恩,必谨遵贤帝遗旨。

更何况,那可是崇憬帝,以仁爱宽慈而受万民爱戴的崇憬帝!

这样一位体恤万民的好皇帝,又怎会不知,于老百姓而言,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谁当皇帝还不都一样?

大局为重。

短短四字,背后,是一位好皇帝能为他的子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后,讨伐之声,骤然收起。

至此,飘在大德上空的一朵乌云逐渐消散,海晏河清,天下无澜,大德,也迎来了她快速发展的第一个高速时代。

一晃十四年过去,庆阳十三年,微澜城,致远茶斋。一位名叫宋清明的茶政官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平静的一切……

“黄公子,黄公子?”

前来接应的小吏在岸上不知喊了几遍:“吴中县衙到了,您该下船了。”

苏溆檀这才缓过神来。

原本林倚秾是打算让黄芳笙来接这趟美差好散散心的,只是衙门里庶务繁多,没了他还真不行,反正姑苏城的人也没见过新任京兆尹的班底,苏溆檀女扮男装,以黄芳笙的名义来参加斗茶大会,也未尝不可。

打船入渡口起,苏溆檀就在想,这姑苏城里的斗茶大会跟家乡微澜的致远茶斋有异曲同工之妙——春茶刚上,正是向天南地北的茶商邀买的好时候。换句话说,不论是斗茶大会还是致远茶斋,本质上性质都为本地茶品做推广,好让更多的人来买茶。

想当年,致远茶斋堪称大德茶家第一盛事,皇家每年都会命茶政署派员观礼,以示重视。

如果从茶神游街开始算起,致远茶斋至少要举办起码三天:请神入祠、敬拜茶神、新茶巡品、茶友评鉴、即兴茶诗、茶百戏、猜茶名、赛茶艺、制茶点……而斗茶只是其中一个环节,斗茶的内容也是根据每年的主题而变换的。

那时候,只要有时间,苏溆檀都会去观礼。十四岁那年,她还凭了一首散诗,斩获了一包茉莉雀舌毫。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如今大德子民只知姑苏城里的斗茶大会,却不闻微澜城的致远茶斋,一种落寞的伤感夹带着深深的愧疚,让苏溆檀的心头压上了千斤担。

“哎呦,这不是阊门的冷公子吗?”

冷不丁,突然从身后冒出一个声音,紧接着,一只大手重重落在苏的右肩上。旁人见二人勾肩搭背的样子,好像很是亲密。

侧目看去,这人身着一天青色长衣,发髻高高束起,长脸高鼻,剑眉英目,右眉眉尾下有一颗黑痣,点缀的恰到好处,不是无常还能是谁?

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早在微澜城里,她就感觉这家伙绝非平平之辈,后来从香香那里得知他是将月门人,之前一些想不通的关卡也就全都自然打通了。

困鹿山山洞里,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为何是无常?

因为他是将月门人,而她,是被将月门给复活的。

那无常为何当时第一时间没把事情说清楚?

因为他那时判定,她真失忆了,不能贸然和盘托出!

可无常为何又在林远嵛堂审时出面解围?

因为那是将月门的意思——她对将月门还有用,不能就那么死了。

那这家伙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这个……目前就尚且不知了,不过想都不用想,一定还是将月门的安排。

只见他今日这身翩然楚楚的打扮,还真是让人眼前豁然一亮,但最惹眼的还是要数那腰间的一条茜红色腰带,盘绕的方式很是特别,将主人腰肢上那流水般的线条衬托出一种极致的阴柔之美,跟他此前一本正经的样子很不一样!

苏溆檀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腰,其实她本不算胖人,但跟无常相比,立马相形见绌。真是不敢相信,这种传说里极致曼妙灵动的水蛇腰,竟长在一七尺男儿身上。

可真是极品“腰”物!

等等,他刚才对自己的称呼是……冷公子?冷面芙蓉的冷。看来他这是已经知道了香香跟她的那场对话。

一念及此,背后一冷。

难道说,香香出狱,也在将月门的计划之中?

如果真是这样,看来将月门的手可真是伸得够长的。而如果林二精心布的这个局,也在将月门的掌握之中,那这么做背后的意义又是什么?总不会只是为了测试一下她对组织的忠诚还在不在吧?

“嘿,愣在那儿干嘛呢?看见兄弟我你都乐傻了吧!”无常笑眯眯地冲她道。

话间,苏溆檀的身子已经躺在他的臂弯,浑身僵直,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不管怎么说,还是该笑一笑意思一下,毕竟也算是找到组织的人了嘛。

可这将月门里风谲云诡,一点儿都不比待在林二身边舒坦,谁又能保证他们事成之后不会来个卸磨杀驴……

“怎么,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无常见她没有要跟自己一起往前走的意思,故意太高嗓门道:“看来外界疯转那林二公子好男风,是真的了?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你这才在他身边待了一个月都不到,哦,就对我这未来的大舅子都爱答不理了?!”

“噗……”

一口老血差点儿没从口中喷出来。

无常这厮出口成谎的本事可真是张口就来,再加上他那无比夸赞的表情跟恨不得当场割袍绝义的肢体动作,瞬间就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溆檀瞪大了眼睛。环扫四周,只见原本沿河叫卖的小商小贩、买菜回家做饭的大叔大妈、码头搬运货物的船工,甚至连刚才还在嬉戏打闹的小情侣,此时全都停下手头伙计,朝这边看来。

“咳咳……”小吏咳嗽一声,大家这才又似乎恢复了正常活动。

无常就在此时轻轻贴近苏溆檀耳边,笑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意外,更不必这么刻意跟我保持距离。我上这儿来,你家林二公子是知道的。”

什么?

林二他知道这事……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恍然想起,昨天临行前林倚秾特意把她叫去书房,告诉她此次入吴的真正目的是要接近王清源的儿子王之然,也就是她那谈了一半互相都没看上的“未婚夫”,目的自然是想套取一些破案线索。

可问题是,苏溆檀从未跟他见过面,就算苑苏蓉在京中跟他打过照面,可那些记忆又不在她脑子里。更何况,两家当初亲事没谈拢,肯定因此埋下了不小的嫌隙,苏溆檀此时顶着苑苏蓉的身份跟对方接近,目的性太强,一眼就能被人识别,反倒坏事。

林倚秾自然也考虑到了这层关系,是以让她女扮男装,并说姑苏城里的一切早有安排,届时会有同僚专门为她二人引荐,她只管演好自己黄芳笙这个角色,别的不用瞎操心。

难道无常突然出现在此,便是林倚秾口中所谓的“早有安排”?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却看无常这边,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低声道:“林二公子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自然也就知道要找谁合作。”

合作?跟天下第一邪恶势力将月门合作?

看来这回林倚秾是真的走投无路,才会饥不择食地跟他们谈合作。可将月门向来不是慈善机构,他们开出的价码是什么?而林倚秾那么一个向来主张邪不压正的人,这回是怎么同意的?

她所有的疑问全都写在了脸上,但无常却只是风轻云淡一笑,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大哥搂二哥似地拖着她一起往前走。“记住你家林二公子说的话。”

林倚秾说过那么多话,到底是哪句?

无常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气恼之时,苏溆檀脑子里却陡然跳出来那句“只管演好自己黄芳笙这个角色,别的不用瞎操心。”

还有,无常刚才说林倚秾的时候,用的是“你家林二公子……”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