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16(2 / 2)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问题吗?思温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政府人员,谁知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据晰才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你们都不配!弥肃所谓的公开透明呢?只有我们公开透明了,政府却一而再再而三隐秘讯息,以为……”

他几乎发狂地大喊,任由想到什么说什么,逻辑被感情完全压制。他的眼前浮现一次次森纹的身影,那洁白柔弱的身姿,那被他呵护大的雏菊,就这样死在了阴暗中,连尸体也没有踪迹。他忍耐了那么久的怨恨,洪水决堤,他正在毫无体面地哭泣、咒骂。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六】

他给森纹种了一盆雏菊。

瑞普勒的情绪变得出奇平静,他仍然继续着自己的活动,打给谭旎的电话也逐渐少了。他找到了灰头土脸的谭旎,给她带去她喜欢的食物。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瑞普勒内心嘲笑,这样的话语,有朝一日也会从自己口中道出。

谭旎的状态很不好,一如前几日他崩溃的模样。可是啊,崩溃是无法改变任何事的,它无法使死者复生,无法使生者前行。

瑞普勒收下了谭旎颤抖地递交的遗物,和给他的赔礼。瑞普勒想说,就算是他在森纹身边,他也无能为力,谭旎并无愧疚的理由,瑞普勒想抱抱她,这些伤痛并非她所应承受的。

瑞普勒比以往更加努力,他一刻也无法停下来,他觉得一秒钟都是对森纹的惭愧,对许多“森纹”的惭愧,瑞普勒会感到自己浑身像被虫子咬,然后双手合十,在森纹的“坟墓”前磕头大哭。

我不够优秀,如果我优秀到可以拯救他们,就好了。

如果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将来如何保护更多深受苦难的人们呢?

不够,还不够。

……

日服一日,永不停息。

可是,太阳,也有无法照到的地方。

【七】

纷飞的子弹中,他注视着谭旎麻木的侧脸,那是一副悲凄的神色。命运不公,谭旎近一个月,都在受大大小小的伤害,刚刚出院,却撞上了政府的镇压,他亲眼见到谭旎的手逐渐松开,那束向阳花掉落在地,被灰尘埋没。

谭旎没有动,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她站在那里,目视机器将一具具尸体垃圾般拖走。瑞普勒沉默地站起来,血与尘的混合中,他温柔地从后面拥抱她,企图为她冰冷的躯体带去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

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不再激化了。

直到据晰公开承认他的罪行,瑞普勒低谷的心情骤然失控。不顾名誉与未来,他写下长篇质疑,只求人们能分清,善与恶。

沉默的羔羊,终究被送上了刑场。

瑞普勒在自己的宿舍里,一张张划写着乱七八糟的词汇,再将它们揉烂,撕碎。

剧烈的迷茫包裹着他,阳光如此明媚,人们踏不进阴影。

当他要再次打电话给谭旎时,谭旎的号码已经彻底消失了。

耐着惶恐,他在各个社交软件上寻找谭旎的身影,瑞普勒怀着猜测,他希望,谭旎只是换号码了。

与森纹一样,世界上再无谭旎这个人。

一瞬间,瑞普勒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一抹泪水从他绝望的双眼流出,他漫无目的地往那株开得热烈的雏菊移去,怔怔注视。

他仿佛看见了,谭旎与森纹手牵着手,正向他问好。

这盆雏菊,一直被他照料着。

这是唯一的,独属于他们的回忆。

【八】

瑞普勒以极高的票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执行长,那年他成年不久。面对台下欢呼,期待,兴奋的人们,他感受不到任何开心——如果他现在问问过去的自己,那孩子一定会十分愉悦。

作为交接,峙带瑞普勒去了监控室。

她给瑞普勒了一个文件。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监控录像,她淡淡地笑着,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视频是不同的人被枪杀,算来大概有百来人,而杀死他们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据晰。被杀害的人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如此熟悉。

瑞普勒忍不住反胃,他捂着嘴,瞳孔缩小,弯着腰,身体颤抖。

“所以,才让你不要抱多大希望。”

他皱着眉头,面容痛苦而扭曲,教会他爱为何物的人,教会他成长的人,是杀害两个好友的凶手。他努力往上爬啊爬,也为了给好友昭雪,为先生洗冤——

“那么,现在,你该怎么做?”

女人的狂笑声渐行渐远,芙兰婷雅,当初也是骤然离去,不过,她是被人迫害而离去。失去挚友的疼痛固然深刻,意识到自己渺小固然悲痛,这伤疤多么狠厉,所有人,都应该试试。

【九】

瑞普勒释放了据晰,让他在家里赎罪。

他想不通,据晰这样做的理由。

据晰家里有监控,瑞普勒会抽出时间观察据晰的行为。后来,他不满足于在屏幕中看,他开始频繁到他的家里去。据晰不是常常注意到瑞普勒到来,但据晰对瑞普勒的称呼,永远是执行长。

瑞普勒再也忍受不了这令他悲伤又愤怒的隔阂,可是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极该以如何关系相处。他问过据晰为什么要杀害谭旎和森纹,据晰没有回答过他。无数次,据晰略过瑞普勒,仿佛瑞普勒是个透明人。

他看着生出不少白发的据晰,老态而虚弱地坐在沙发上,他们像两屡风,在平行相反的方向流动,短暂相遇一段时间,背道而驰。他回忆起曾经在沙发上谈心的日子,无话不谈的他们如今宛如陌生人。

瑞普勒的画室放着蒙尘的画像,那笔法稚嫩的画像没有眼睛,瑞普勒曾说,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据晰温柔的眉眼。光照射进来,这幅画并没有因此而温暖起来。

瑞普勒对着据晰闹过,哭过,他无论做什么,据晰都肢体安慰着他。他眷恋他的怀抱,他的引导,他的柔和。

现在,他看着据晰活着,心里就有所满足了。

“你会对我永远温柔,对吗?”

“我永远爱着你们。”

似乎是无意识的呢喃,据晰现在就像是一个空壳,机械地重复曾经的技法与内心的直述。

瑞普勒感觉自己哪里碎掉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据晰是独特的,独一无二,无法替代的,事实上,他不过是诸多被爱的小孩中的一个。偏爱能让人感到安全,而泛滥的博爱,与不爱等同。

瑞普勒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放弃这份对他造成无限创伤的感情。

可是,在看到据晰死在南池鲵的墓上时,为什么又会悲痛到身体麻木,一切过于激烈,直到彻底寂静了呢?

原来,太阳,也无法照亮自己啊。

【十】

三年后,城市出现大批诡异的人口失踪及虐杀案,死者不似被普通人所杀,更有人称,他们见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怪物。

一时间,人心惶惶。

此时,瑞普勒收到一封匿名的信件。

信件要求他独自前往先前发生爆炸事件的研究所的废墟中,落款姓名——芙兰婷雅。

昏暗一片的废墟中,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一个大洞中,传来淡蓝色的光芒,少女的身影吸引他进入。

那身影与故人重合,清脆的笑声与森纹一模一样。

洞中零碎地闪着蓝色的光芒,他看见蓝色幽灵般的森纹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又迅速向更深处跑去。

瑞普勒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

他低头,发现自己踩的是一个断肢,地面与天花板的淡蓝完全不同,是一片血色痕迹。他硬着头皮往前面走,走之前,对那断肢道了一歉。

瑞普勒眼前又出现一个蓝色的,躺在地上的少女,他悄悄走近,那投影,少女心脏处被开了一个极大的窟窿,看到她的脸,瑞普勒才知道那是谭旎。

他跪下来慌乱地伸手要把她抱走,手指刚触碰,她便化作碎片消散了。

瑞普勒皱着眉头,他又听到前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一个瘦弱的少年,歪着头,好像在浇他脚下的向日葵。

走近一看,这少年脑袋血肉模糊,看不清他的脸,而滋养向日葵的液体,是他脑袋滴下的血液。

瑞普勒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手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少年化作蝴蝶消散了。

他再次抬起头时,废墟的石座上,显现出一个坐姿优雅的女人。

“你是……”

“芙兰婷雅。”

女人淡淡笑了笑,她的右手悬浮着一个魔方似的东西。

“你没死。”对于芙兰婷雅的经历,他知她有所可悲,却亦有所可恨。

她温和地笑着,小幅度摇摇头,对瑞普勒做了嘘声的动作,“我是否活着,这不重要。”

世人皆说,据晰与芙兰婷雅有九分相似,今日,瑞普勒真正见识过了,只是——

“据晰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眯了眯蓝色的双眼,意料之中的,这位新任执行长一如既往地在意那枚弃子。

“你眷恋的是他,还是他的温柔?”

她没有回答,轻描淡写地提出反问,撑着脸,柔和地注视着在这黑暗中格格不入的瑞普勒,就像——一位母亲。

瑞普勒没有说话,他攥着拳头,眼神不善。

“不是他,换做任何人如此对你,你是否会同样留恋他呢?”

芙兰婷雅平静地看着瑞普勒将拳头对着她挥过来,他的拳头穿过芙兰婷雅的身体,砸在了石座上。

“我不在乎其他人如何看。他就是温柔本身。”瑞普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无法伤害一个全息投影了,那么,芙兰婷雅可能已经没有肉体了,她一直用另一种方式存活着,“而你——”

他没再说下去。

“你背负着这么多的苦痛,藏在阳光后,而你应该知道,其他人也同样在经历苦难。”

“你是,我是,大家都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受着各自的磨难,在这方面,我们彼此没有什么不同。”

“而所谓的‘怪物’……”

“成为那样并非他们所愿,我想,救救他们。”

尘封多年的承诺从芙兰婷雅口中说出,瑞普勒的愤怒被一盆冷水扑灭。

“……你想要怎么办。”

“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够真正感同身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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