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盘2(1 / 2)

我去当铺赎回爷爷的算盘那个下午,天上正飘着细雪,两条街道的中间有一条窄窄的河,雪一层一层地落在上面,慢慢融于水中,街上的商铺因这天气早早打了烊,有些招牌上仍闪着霓虹灯。

当铺是个有些年数的铺子,我费了不少的时间才寻到它,它位于这条街道最里面一个小小的拐角处,然后再进入拐角处的胡同,于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便可看到一块破旧但干净的匾,上面用楷体写着:“刘家铺子”,铺子设在一楼,我向上看了眼装潢,这栋房子只到二楼。

我掀开帘子,把帽子取下,抖了抖上面的雪,又就着门垫把鞋子的雪跺掉,完成一系列动作之后方才仔细看了看这个铺子,明显的现代装修风格,几个陈列的书架,把这个房子分成两个部分,一半用来摆放图书,另一半则用来摆放着陈旧的物品,看店的小妹正趴在柜台上瞌睡,台子上一只通体雪白色的猫正舔着自己的毛发,用它那湛蓝清澈的眼睛瞥了我一眼之后,又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我走到柜台前,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原本正在酣睡的女子受到惊吓般从桌子上弹跳回椅背上,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双眼惺忪没有焦距,下巴处有一粒黑痣,微微砸着嘴巴,是个孩子,看着二十上下,我耐心站在原地,等着这个小姑娘回神。

白猫冲着小姑娘“喵呜”一声,她像突然回神一样站起来,把猫抱在怀里,黑色的杏目盯着我,警戒地问:“你是谁?”

“姜升,之前我们联系过。”

小姑娘一边皱着眉,一边点着头,从柜台后面慢慢走到前面,顺便把猫放到地上,白猫不满地叫了一声,又对着柜台要跳上去,也许是肥胖的身子不允许它做高难度的动作,白猫尝试了三次都未能成功。

我看那个小姑娘正低头翻着一本泛黄的本子,白猫求助的眼神向我投了过来,我弯腰将它抱到桌子上,而它甩了下洁白的尾巴,白色的毛发掠过我的鼻子,有些发痒。

“是哪天联系的?”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地传过来。

我想了想,“上周三,姓姜。”

“姜升对吗?”小姑娘拿着那个本子走过来了,指着上面一串文字问着我。

我看了眼上面的记录,点头。

小姑娘嘴巴微开,轻轻“啊“了一声,低头看记录的瞬间又突然抬头看了看我,脸上绽开了笑容,说:”原来是你啊。”

“是这样的,”小姑娘解释说,“我爷爷生前就喜欢跟我讲这个算盘的故事,没想到有一天竟有人来赎它了。”

小姑娘再次走到柜台后面,把面前的白猫往旁边推了推,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问:“你跟这算盘,是什么关系?”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它原本是我爷爷的旧物,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里。”

听到我说的话后,小姑娘爽朗笑了,说:“原来这算盘是你们姜家人的,那你爷爷呢?”

我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眼睛闪闪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l

“这样吧,”女孩眼里闪着光芒,“你跟我说说你爷爷的故事吧,我也跟你讲讲这算盘是怎么落到我家的。”

外面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仿佛听得到雪与雪之间碰撞发出的簌簌声音,落到地上悄悄化成冰水的声音,桌子上白猫舔毛发时舌头滑过毛发的声音。

女孩轻轻将那个算盘取来,我望着眼前这把算盘,残败得像个迟暮老人。正发着微弱的叹息,于这叹息之间,我依稀望见了我爷爷本人。

我时常会梦到他,他穿着一件长至小腿的风衣,风衣里面是件西服马甲,头上戴着顶圆边帽,我爸对我说过,这是我爷爷最好的配置了。

我只看到他身形的轮廓,他高大的身影隐于雾色之间,我在梦里朝他走去,他站立不动,等我走过一半路程之后,他却突然转身离开,两条腿交错着向前,风衣微微在腿边扬了起来,荡出一条条的弧线,他沿着梦里一条窄小的土路,不染一丝风尘似的消失在我视线中。

就算我在梦里见到过他,也只不过是见了他的身影,不曾看到过面容,于是他在我印象里,爷爷只是一抹高大的影子,我每次经意或者不经意想起他的时候,总习惯性地穷目远看,仿佛爷爷他就会从目光尽头飘然而至,身着梦里那件风衣。

我爷爷出生在1948年的北平,我的太爷爷家原本是旧社会的封建地主家,后来战争胜利后,国内大兴改革之措,地主被打下马,地位远比不上农民,家里长工短工纷纷回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太爷爷养尊处优那么些年,望着家里的家产一点一点地被分了出去,在一个清辉满院的午夜,含恨投了井。

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奶奶,抱着年幼的孩子哭了一整天,差点把眼睛哭瞎,后来她双目落下的病根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花了三天的时间,请来一个之前被雇佣的颇为实在的长工,两个人将我太爷爷的尸体打捞并埋葬了,安顿好这一切之后,太奶奶带着爷爷,连夜投靠了一位江南远亲,从此隐姓埋名,在江南度过了不少的年岁。

太奶奶之前育过一女,是在我爷爷之后,只不过后来不幸夭折了,之后我太爷爷就出了事,在当时,太奶奶膝下不过我爷爷一人而已。

我爷爷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二十三岁的赵宝眉,也就是我的奶奶,奶奶娘家原本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很简单,爷爷当时家徒四壁,只不过奶奶见了爷爷一眼之后,并向家里说此生非我爷爷不嫁。

奶奶家当时只有这一个孩子,太姥姥当初是带着我奶奶改嫁过去的,后来继父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弟弟,虽然家里没了顶梁柱,但太姥姥娘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有钱人户,家里有十几亩的果园,很久以后奶奶还常跟我说起这些往事,说她幼时没缺过嘴,在家是得宠的,所以她才养成了有些强势的性格。

太姥姥拗不过奶奶,想了一天一夜之后,天刚亮时便跟媒婆说答应了这门亲事。奶奶嫁过去的第三年,太姥姥便因病离世了,奶奶压箱底有着一张破旧的黑白照片,我幼时见过一次,只看到一个人形,模模糊糊的,奶奶跟我说,这是她的娘,只因当时年龄太小了,辨认不出奶奶眼里的深情。

奶奶给爷爷生育了三个孩子,我大伯姜玉海,我姑姜玉兰以及我的爸爸姜玉林,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国某些地方正悄然发生着变化,爷爷一家人生活在江南一个不起眼的村子里,我至今还记得起来那个村子的旧时的样子,我跟着奶奶生活了五年,直到我长大成人我还人为那是我们姜家的老家,只不过后来奶奶说,我们老家在北京。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仍然是落魄的,在某种意识上,奶奶并没有真正的娘家,她有娘家人,但因奶奶时随着太姥姥改嫁过去,又嫁了出去,奶奶几个叔父分了家产,而奶奶一分未得,爷爷家本就落败,加上一家几张嘴等着吃饭,更让那个家难上加难。

听我奶奶之前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双手写毛笔字双手打算盘,那毛笔字写得是一绝,帐算得也一清二白,因此,村里有人需要写信或者写对联算账的,大多会请我爷爷,都说我爷爷在当时是把好手,然而这并不能解决吃饭问题,村民们生活状况不差上下,拿不出钱财答谢,只能拿几个红面馍馍,只不过爷爷看了看村民手里的馍馍,穿着破旧的小孩围在大人身边,爷爷收好毛笔算盘,对着村民摇摇头转身便离开了,后来形成潜规则了一样,爷爷写对联算账变成了无偿。

之后村里传有个迷信说法,说是我爷爷是天南门将领转世,不小心触碰了天庭条例,被逐下这凡间来受罪,虽说这是个奇闻怪谈,村里人时常谈论,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并没有怀疑,爷爷应当是如此。

当时的村长请我爷爷去当教书先生,书堂设在两个村庄中间,尽管如此,这小小的学堂几乎养了一个镇子的学生,但也就不过十几个学生罢了。

我爷爷先是去了几天,之后便不再理会了,村长问他何由,我爷爷仰天摇着头说:“不足为一体也。”村长并不懂我爷爷话里的意思,只当是我爷爷拂了他的面子,让他在村里人面前失了威信,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翻着白眼骂骂咧咧走开了。

当时一家人的生计来源,全依靠着我爷爷,这一下子又没了生路,只靠着田里那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是根本养不活全家上下六张嘴的,后来我爷爷一狠心,放下了他挚爱的毛笔和算盘,跟着别人去几十里外的地方挖河,虽说是个苦力活,但是干一天,勉强能把第二天的饭钱给挣回来,事情就是因这个挖河引起的。

那是个雪天,当天收工晚,爷爷领了当天的工钱之后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在离家约有五公里的一座废弃的桥边,一团有着人形大小的黑影堵在在桥中间,当时天阴沉沉的,雪下得像是从天上撕下来的碎纸片,在雪的映照之下,周围蒙蒙亮的样子。

爷爷不是个胆子大的人,原本他想从桥下面过去,但从桥下过还需绕段路下到早就干涸的河边,爷爷眼瞅着那团黑影,最后握紧了拳头,走了桥,走到那团黑影旁边时,我爷爷正要咬着牙紧闭着眼睛冲过去,却不料那团黑影逐渐站了起来,有着两个人叠高的高度,没有四肢,呈椭圆状,不一会又变换成正圆形,黑影随意变换着,一股脑地向我爷爷扑了过去,我爷爷双脚动弹不得,在黑影倒下来之时,大喊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等我奶奶找到我爷爷的时候,爷爷正趴在桥上,整个人呈个“大”字,雪花铺满了爷爷整身,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如若不是埋在雪下面的身体在那座桥上凸出一块,奶奶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等奶奶奋力将雪从爷爷身上打下去,把他翻过身,看到爷爷嘴唇发紫并不断嗫嚅着什么,一摸额头,起了高烧,爷爷昏迷了两天一夜,等醒过来的时候,精神便失常了。

村里人都说他疯了,爷爷的精神时好时坏,他有时表现得像个正常的人,有时候精神失常又谁都不认。他状态不好的时候,会拿着一根棍子,在院子里四处打人,上至我奶奶,下至只有几岁的我爸,他状态好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的小土堆面前,也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的人中有人戏弄他,开他玩笑,他也不应,活像个木头一样。

小孩子路过时将手里的零食袋子砸爷爷身上,他也不恼,甚至不看小孩子一眼,等坐够了之后,便拄着那根木棍回家,对着自己的孩子又很和气,但我爸他们通常不敢跟他有过多接触,因为他手里拿着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便会突然性情大变,那木棍便从天而落打到了自己身上。

爷爷精神失常那几年,家里一家老小靠着奶奶太奶奶两个人的缝补活,地里的庄稼是姑姑在收拾,大伯患上了黄疸病,半大个小伙子整天只能窝在床上养着病,而我爸年龄小,勉强帮着在厨房打着下手。生活就这样持续着,虽然穷苦,但好像也能过得下去。

我爸十岁的时候,有一天还没完全亮透,我爸便被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吵醒了,睁眼一看,我爷爷正含笑坐在床边,我爸吓得条件反射似的连忙缩进被窝里,爷爷把被子轻轻掀开,从怀里掏出一块还热乎着的烧饼递给我爸,烧饼用一块废报纸紧紧包裹着,看得出来,裹了好几层,应该怕是烧饼凉了。

当时别说烧饼了,平时就连好点的馒头都少吃,家里常备的食物不过是用高粱做成的馍馍,好点的便是玉米馍馍,或者把红薯切成片晒成干煮着吃,小孩子心性大,当时并不去想这烧饼是哪来的,我爸怯生生地接过烧饼,边看着我爷爷边把烧饼吃完,我爷爷眯着眼笑了,那副慈祥的样子是我爸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而那块烧饼,像是人间至味一样令我爸难以忘怀,直至现在,我爸仍是最喜欢吃烧饼,如今的烧饼花样百出,但我爸说,味道虽好却唯独少了点什么。

那天清晨,等我爸再次醒来的时候,爷爷便失踪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毛笔和算盘。

我爸看着家里面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拉着姑姑的衣袖,小声问着,问大伯和姑姑早上有没有吃烧饼,那两个人一脸的诧异,脸色凝重,问:“哪来的烧饼,你梦见吃烧饼了?”

我爸把手收回来放进自己破了一个洞的口袋里,低下头,没说话。

村里几个热心的的人找了半个月,他们通常是吃过早饭之后便揣着几块干粮出发,到吃晚饭前赶回来,就这样一天天地找着,最后几乎把那座小城市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出个影子来,期间也报过警,但是搜寻无果,便草草结案了,后来这事慢慢就沉下去了,家里人便不再找了,人是真的失踪了还是离世了,还是有其他可能性都无法知道。

我爸当时去太奶奶住的草房子里找的时候,太奶奶正做着针线活,听完我爸的叙述之后,手里的动作丝毫不顿,只是跟我爸说:“锅里还有些稀饭,你自己盛了吃吧。”

我爷爷失踪那年,是1988年,他四十岁,我奶奶四十三岁,而从那以后,我奶奶便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只不过不好说这到底是活寡还是死寡。

而后多少年过去了,村里早就变了模样,我奶奶执意留在老房子里,不肯跟着几个孩子住,她总是说,要是他回来了怎么办。

可这谁都不清楚,我爷爷到底能不能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偌大个世界,如果要想藏住一个人,简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常听这些大人们说我爷爷年轻时有多英俊,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一件驼色的风衣,一双尖头皮鞋,还有一顶英伦帽子,那可真是天降飞仙似的。

我想象力匮乏,我明白,无论我怎么想象,都无法想出爷爷那十分之一的容貌,若非如此,我奶奶当年为何只见了爷爷一眼便执意要嫁?我大伯的眉眼身形是最像我爷爷的,而后来大伯在适婚年龄时娶了个富家小姐,只因我那个婶婶看上了我大伯的模样,却没瞧上我大伯的家底,至此等大伯家小女儿五岁的时候才抱回来让奶奶看看,只是奶奶亦是瞧不上大婶的脾气的,又见生的是女儿,更没给好脸色,大婶一气之下,给女儿改了姓,让女儿随她姓了郭,我那位表姐,我至今也只不过见了两面罢了。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奶奶有了孙子孙女还有外甥,家里情况逐渐变好,小孩子总会在小时候问起为什么别人有爷爷但是我没有,后来慢慢长大,便不再提起这事了。

只是家里几个大人一致觉得,爷爷他并没有死,他肯定在其他地方重新生活了,太奶奶生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掉一滴眼泪,就连情绪都没有丝毫的起伏,而后我又知道,太奶奶祖上是在新疆,新疆,只听名字都觉得遥远的存在,那爷爷是不是去了新疆,这谁也不知道,太奶奶早已过世,而早先太奶奶带着爷爷隐姓埋名于江南,我们不曾知道过她的名讳,我们只知道,我们祖上在北京,我们姓姜,我们所认识的姜氏族人除了我家这几个之外,并不认得其他。

这一切就像是在梦里,手握着风筝线,我们小心翼翼地拽着,生怕它突然绷断,亦怕它在空中静止不动,而醒来之后,发现手心里除了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直到如今,在我印象里,奶奶不知跟我说了多少遍,她对我说:“你要记好,你爷爷叫姜长根,你可千万不要忘了,这辈子都别忘了。”

后来我渐渐知晓了奶奶跟我说爷爷名字的原因,只不过奶奶觉得我是姜家唯一的孙子,大伯只有两个女儿,姑姑嫁了出去,而我爸姜玉林只有一个儿子,是我姜升,我清楚奶奶跟我说时眼里藏不住的期待,那么热烈,充满希望,她摸着我的头,那个眼神,像是透过我看到了爷爷,自我出生起,便有人说我的眉眼像极了年轻的爷爷,比大伯还要像上几分。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寻着爷爷的下落,只不过年代久远,又毫无线索,寻起来极其艰难,我查了不少的资料,看了不少的家谱族谱,竟毫无线索,在一次出差的路上,我在飞机上昏昏欲睡,旁边一个姑娘拿着一本杂志,我无意间瞟见书上的一行字,“北京文物局新展出一本姜氏族谱,为刘世南老先生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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