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盘2(2 / 2)

我困意顿散,失了魂似的望着那一行字,那种感觉像是夜晚跌进一个深坑之后,太阳缓缓升了起来,光芒悄然照射着大地一般。

我向那位姑娘借了书,看了全文,目光落至最后三个字,“刘世南”

我一下飞机来不及去取行李便在网上遍寻刘老先生的信息,但刘老先生并不是个名人,最新消息也是他捐赠族谱的新闻,网上对他的介绍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最后我在几年发布一个帖子上发现刘老先生的照片,我只看了一眼,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我爷爷,看得出来照片有些年代了,而下面展出的是陈旧物,我在最后一列看到一个算盘,而后无形中有种引力拉着我向前,我点开那张图片,下面有一行极小的字,“姜长根”。

这三个早已深深刻进我脑海里的字陡然组合起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扶着墙壁,周边人群不断,我四处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便是我来“刘家铺子”的原因,那姑娘安静听完,好像并没有回过神,那只白猫不知什么时候窝在女孩怀里呼呼大睡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讲了多久,外面的雪似乎停了,我有些口渴,再次转过神,面前多了一杯水。

女孩抚摸着白猫,眯着眼睛笑着说:“你爷爷有多好看啊?比你还好看吗?”

我喝水的动作一顿,缓缓咽下那口水,抬眼看了看她,后者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微微别过头,适时才回道:“你该说说这算盘的事情了。”

女孩一怔,惊醒般地“噢”了一声,随意将尚在睡眠中的白猫放在桌子上,白猫被弄醒了,一脸的懵。

“怎么说呢,让我想想。”女孩拖着下巴望着我,我有些好笑,歪着头回看她,女孩视线陡然移开,改去盯那只无辜的白猫,而后又扬起明亮的笑容,说:“我爷爷前不久出国了,我帮他照看着这个店,之前你打完电话后我就立即向爷爷汇报了,爷爷说让我好好招待你。”

我虽有些不解,但仍是没说出心里的疑问,比如,那位刘老先生,跟我爷爷,到底有着什么关系。

“你先别着急疑问,”她像是看穿我的想法一样,“我这就慢慢跟你说。”

事情回到1998年,我爷爷失踪后的第十年。

当年我爷爷还没开设这个商铺呢,他那时还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尚未退休,我跟你说我爷爷读书可多了,估计并不比你爷爷逊色,哈哈哈,我实在想不明白,两个天南地北的人,为什么碰到了一块,我爷爷当时一个人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里,我奶奶很早之前就因病逝世了,那应该是个傍晚,天色有些有些昏沉,在天边悄悄卷起片片的乌云,乌云仿佛要滴出墨一样,解道上的行人急匆匆地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整个天空下,看不清人的面容,只能看出无数条快速交叠的腿,是不是有点吓人?其实场景是我想象的。

爷爷走至半路,天空像是一只盛满了水被突然打翻了一般,大雨瓢泼而至,他被困在了路旁的小书亭,但我爷爷心中并未懊恼,反而觉得在这种天气下,正好碰到一个书亭,这是多么美妙的相遇,而这份相遇似乎还在继续着。

书亭的老板是个有些年龄大的男人,虽然头发有些凌乱,脊背有些弯曲,但仍看得出他年轻时个子并不低,但似乎他的身子骨并不健朗,期间我爷爷看他好多次,他都是在咳嗽,咳嗽的时候,爷爷说,连他都觉得痛苦,那种像是要将心肺什么的都咳出来,当时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有几个人也只是匆匆而过,爷爷看着那个人咳了几下,慢慢坐下,从破旧的椅子下拿出一只水壶,嗯,水壶应该是军绿色的,瓶身应该还掉了颜色,打开水壶后,从瓶口上方冒出热气,那个人闭上眼睛喝了一口,并没有立即咽下,反倒是在嘴里含了一会才慢慢咽下去,就好像要用热水的温度去抑制咳嗽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爷爷于心不忍,对他说:“你这样不行的,咳得这么厉害,是要去医院的。”

那个人只是笑了笑,说话的声音有些微弱,对我爷爷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爷爷放下手里的报纸,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这个书亭好像是近期才建成的,之前我爷爷并未见到过,因为有了这一面之缘,接下来但凡我爷爷路过,都会见到那个书亭的主人,爷爷总是习惯性的望一眼,有时停下来看看报纸临走时买本书,并没有多余的交流,那个人依旧咳得厉害,中间爷爷劝说了几次,可他一直像第一次那般笑笑,面容枯槁,扯过的笑容有些勉强,嘴里还是那句说辞。

再后来,爷爷骑车子去学校途径书亭时,总扭过头冲着那人打下招呼,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那年秋末。

北京黄沙天气频繁,尤其到了秋天,那年秋天格外寒冷,不似上半年那种带着暖意的冷,是真正的冷切,爷爷放学再次路过书亭,意外的是书亭的卷帘紧紧闭上,爷爷连忙下了车子,抬头看了看书亭,除了有些破败的帘子,什么也看不到,路边站着一位正在扫街的环卫工人,见爷爷在这站着,拿着扫把就过来了,试探性地问:“你是?”

爷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直接问:“书亭的老板呢?”

环卫工人一脸的愁容,连忙说:“你认识他啊,他今天上午被救护车拉走了,看着挺严重的,人都晕了。”

爷爷心里一紧,抓着他的手,问:“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他这人啊,身上有病啊。”

爷爷没说话,推着车子缓缓离开,走了几步就突然折回来问那个环卫工人是哪家医院。

可就算知道哪家医院这人也并不好找,爷爷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其实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人们只知道平时他就一个人,并未见过有人看过他,最后爷爷还是在自己之前一个学生那里打听到的,那个学生在医院里当护士,一听爷爷的描述,小护士立即就想到了那个人。

爷爷到了病房时,看到那人带着氧气罩,瘦削的手臂露出半截,爷爷眼睛突然有些发酸。

“他这是怎么了?”爷爷问那个护士。

护士叹了口气,“老师,他是你家亲戚吗?说实话,他情况并不好,他原先就有精神疾病,这又查出来了肺癌,总之,情况很糟糕。”

爷爷呆住了,这是他未曾料想到的。

“老师你认识他?”

爷爷摇摇头又点点头,回道:“有些相识。”

护士又叹了叹气,说:“老师,他没有家人,已经查过了,整个北京城他没有一个亲人。”

爷爷点点头,示意让护士离开,护士还是想发表什么感慨但还是忍住了,抱着文件夹离开了。

怎么说,爷爷跟那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情,有的也不过是平时的点头之交,真值得让我爷爷竭力帮助他?应该值得,我相信爷爷绝对有着他自己的理由。

我先喝口水,说得有些渴了。

嗯,我接着说。

怎么说呢,两个人似乎都知道这是治不好的病,但彼此又都心照不宣,爷爷替他垫付了医药费,每天过去医院陪他,应该说,他们真正的相识是从医院开始的,爷爷每天带书过来,有时是爷爷给他读,有时是两个人一块讨论书中的内容,爷爷说啊,只有在讲究文学的时候,他才感觉那个人是精神焕发的,爷爷心想,他之前一定是个读书人,但爷爷并没有去询问那个人之前的事迹,还有那些疑问,爷爷并不想去问,而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默契。

医学上证实那个人是有精神疾病的,可奇怪的是,在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那年冬天,一个早上,爷爷照常去了医院,那个人拿出一个包裹,对爷爷说:“里面的东西,等到合适的时候,你再打开,老刘,我知道我的病,这些东西,你先替我保管吧。”

说完这句话后那个中午,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那个人便离世了。

那个浑身都是谜团的人,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走时与来时一样,干干净净。

那个包裹是他离世后半个月爷爷才打开的,为什么是半个月?因为爷爷前一天晚上做梦了,梦到了包裹,爷爷觉得是那个人来托梦了。你问什么具体时间?这个记不清了。爷爷打开包裹后,发现里面有一个算盘,一本族谱,还有一封信,爷爷读完信之后,便将东西珍藏好,而后等爷爷退休后,立即开设了这家铺子。

“没水了,说得我真是渴。”女孩看了看那杯原本她倒给我的水,在她喝完之后说。

“那个人,就是我爷爷吧。”

女孩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就连今天也是一样,那么多年的谜团似乎像一幅画一样在我面前展开。

“这就是你爷爷的算盘了。”女孩小心将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接着用眼神示意我,意思好像是,这是你应该亲自打开的。

我知道我的手在颤抖,因为我全身都在颤,手里握着那块布,我却偏偏少了些揭开它的勇气,这是我爷爷的算盘,是,我爷爷啊。

最终我也不知道我迟疑了多长时间,女孩也并未催促我,我想起前因后果,想到爷爷的种种,最后一块破旧的算盘落到了我眼中,我的眼前突然就模糊了,那算盘颜色一点也不新鲜,上面斑驳地刻着的“姜长根”像极了我爷爷的一生。

等眼前再次清晰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了女孩的身影,我再次看着那个算盘,轻轻拨动着上面的珠子,珠子迟钝地上下移动发出有些笨重的声音,在这沉闷的声音中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的爷爷。

“这就是那封信,你小心拿着。”女孩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封早已泛黄的书信。

“这是你们家的东西,爷爷说应该物归原主的,至于你的疑问,也许你看了信之后便会有答案了。”

我接过那封信,信的重量压在我的心口,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那毛笔呢?”我看着算盘和书信,猛地想起来,女孩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我走出商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把帽子带上便一头钻进了这无尽的黑暗里,我双腿使不上任何的力气,一条腿是载着算盘,另一条腿是载着书信。

时至多年以后,在我奶奶去世后第一个年头,清明扫墓的时候,我把爷爷那封书信一并烧了,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刘老先生对我爷爷的恩情,不会忘记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读那封信,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书架上,满目的光尘。

“老刘: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再次和你对话,如今可能已是阴阳两隔,说实话,我真是疼得睡不着觉,算了算日子,想趁着有点清醒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你对我的恩情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我也不敢说下辈子,毕竟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有些更是错得离谱,下辈子我不知道上天会给我什么样的惩罚,正像你想的,我在北京城并没有亲人,我已经离开家十几年了,自88年离家之后我便再也没回过家,可我并不后悔,活了大半辈子了,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医生说的没错,我是有精神病,可我离家的原因并不都是因为这个,我祖辈都在北京,我幼年时便听我娘说过我家里的事,从那时我便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再次壮大我们姜家光辉,我想寻到我祖辈的根基,可我娘并不这样想,她就想这样生活,我知道她没忘根,可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做的,这个执念颇深,却一直缺少一个直接动力,后来我精神失常,就像是一个转机,因为精神失常,似乎你做什么都有了合理解释,我暗地里试探了我娘,我娘并没有什么反应,她是个聪明人,我相信她懂我说的话。

我最对不起的,便是我的家人,但我努力并没有白费,我换了名字,偷偷潜在这个城市,我寻到了我们姜氏的族谱,我真是高兴,老刘,或许你不会支持我的想法和作为,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若有人不理解,姑且全看作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的所作所为吧,没错,我是个疯子,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常人会看到很多点很多面,而我只能看到一个点,我只能冲着那个点前进,疯子,或是傻子,这些称呼我早听够了。

不要为我伤心,你共情能力总是很强,不然你就不会帮我了。跟你说实话,濒临死亡并不会让我难过,相反,越是临近死亡,我越是有种解脱的快感,我迫不及待地希望那个时刻赶快来临。你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愿意将这些东西托付给你。这是一个算盘,它是我的老伙计了,等我去世后,你也不要留着了,等人领取吧,可能是我的家人,也可能是它的有缘人,总之,你不用收留它,还有这本族谱,老刘,等过些时日,你就捐了吧,我已经寻到它了,它已经永远的,属于我们姜氏了,其实我还有一支毛笔,和算盘一起是我的左右手,只不过在这期间,它被人偷了,我真希望偷它的人是因喜爱它而不是为了蝇头小利,说实话,那支毛笔可值不少的钱呢。老刘,我已时日不多了,我拜托你一定要为我办成此事,我真的别无他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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