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京城的冬日多少还有些料峭,但柳树枝子竟在腊月抽了嫩芽,大户人家田园里开起了梅花,房檐上的冰溜子滴起了水,正午的太阳当头那么一照,倒也暖和了一点。

风景是美,可福泽楼里的伙计却不敢再看了,赶忙端起掌盘,搭上酒盅和一盘冒着热气的牛肉走了回去。

“三两黄酒,一碟牛肉!”

“嘿!听说了吗?明儿个杨大人就要被推到菜市口砍头了!”那人将脑袋伸在桌前,一只手贴在嘴边说到。

“这事全京城有谁不知道,他可是想要谋逆皇上...”其他二人也凑上脸来,神情紧张。

“哎呦喂!你懂什么啊?那分明是惹恼了顾望亭那个老...”那人把声音压的更低,眼睛还朝四周警惕地瞟着。

“客官,你们聊什么呐?”年轻伙计上了菜也把头凑过去问道。

“去去去!滚一边去!”三位外地来卖皮货的商客显然没什么好脸色,让这小伙计一搅和,全然没了聊下去的兴致。

“得嘞!几位爷您吃好喝好!”小伙计走了出去,又望向了门外的景色。不知不觉,已经来这里有两个月了。他又想起了刚来这里时自己的样子,那时他穿着破棉袄、烂棉裤,踉跄地扒到酒楼的门槛边上。

他已经连着三天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外面的雪越飘越大,冷的叫人上牙打着下牙,风一吹过浑身都直哆嗦。他茫然地盯着楼里的每个客人,打更的老头吃着热和的馄饨,赶车的伙计挑起碗里的汤面,商行家里的公子哥就连雅间里都架起了小炉,旁边的纱帐里传来一阵阵琵琶弹唱的女儿声。

“嘿嘿,真好。”他仰着脸听着,仿佛自己就坐在酒楼里一样。才过了一会雪就把裤子浸湿透了,他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就当他想着该怎么翻到后院去偷点剩菜的时候,酒楼里传出了一声如同雷霆般的声音。

“再看给老娘滚出去!”一声怒骂把他吓得三魂六魄都回了窍。

“秦少游!客人都催了多少回了!你发什么楞呐!”伙计听闻连忙冲了回去,左手拎起茶壶,右手搭上抹布。

“不想干就给老娘滚!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不吝的玩意儿!”入眼的先是发上的玉簪,簪下的发丝间便是三十出头的容颜,柳叶弯眉,眼眸边虽有几道细纹,但面容素巧温雅。一只手插着短袄下纤细的腰杆,发起火来也是别有韵味。

二十来岁的伙计,身长八尺也只能点头哈腰不敢说半句不是,可老板娘偏偏不放过他,追到桌前又是两脚。

“大早上发的什么疯癫!耳朵聋了!”伙计尴尬地笑着,把耽误了没一会儿的菜端上了桌。桌上的客人刚才还怒目圆睁,但看老板娘那暴风骤雨般的怒骂,此时也默不作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几位官爷,这小子甚是可恶,我定替您狠狠教训他!”老板娘陪笑着,转身又是一拳捣在了秦少游的胸口。

“罢了罢了!莫要为难他了!下去吧下去吧。”桌上两位差役已有些不耐烦了,也不再计较。

秦少游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赶忙溜到了其他桌子前倒起茶来,老板娘看他那样子,气也消了些,便继续招待客人了。

日光渐渐熄了,街面上的人们匆匆赶着回家,灯火明亮的福泽楼里却愈发热闹了。一楼打尖住店的客人络绎不绝,今儿就连二楼雅间摆宴的都比平常多了好几桌。

秦少游上楼下楼少说也有三四十趟,终于是有这么一刻都伺候妥帖了。他环顾酒楼一圈,没发现老板娘的身影,脸上划过一抹奸笑,然后拿起桌上一壶酒盅,蹑手蹑脚地钻进了二楼的一间包房里。

“嘿哟!这些个孙子是真没挨过饿,浪费了这几盘子好菜!”

原来,秦少游是瞅准了这间包房今天一个人都没来。于是,他便把剩了菜的盘子全端了进来,居然就这还给他凑出八个大菜。一眼望去,鸡鸭鱼肉是样样都齐,就连冬笋咸肉汤都剩足足半锅。

秦少游刚转身把门扣上,立马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飞身扑到桌前就先拿起一根鸡腿撕啃,嘴里嚼着还不带劲,右手又夹起两片辣白菜解腻。秦少游左右开弓,一会儿塞个狮子头,一会儿又吸溜一筷子粉条,两个腮帮子鼓得老大,就连嚼都懒得嚼了。

“哎!忘拿杯子了!”秦少游拿着酒盅看了两眼,索性摇头将面前的发丝挪开,举起酒盅就往嘴里灌去。

也就是半炷香的时间,秦少游便把一桌子菜扫荡得一干二净。

吃累了,头一次吃把人吃累。秦少游喘着粗气,从进门开始吃到现在,这才有空坐在了椅子上。

“喝口汤,喝口汤,来口笋汤给小爷漱漱口。”秦少游微微醺得摇摆,老态龙钟地拿起个小碗,直接从汤锅里舀出一碗热汤,斜躺在椅子上砸吧砸吧地品着。

秦少游白净俊俏的脸上,此时一片通红,分明是正气十足的长相,却是一副迷离淫荡的表情。爽!太爽!秦少游很久没吃的这么过瘾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上一次好像还是不知道哪家村子的婚宴,他偷了身衣服装作官差,要不是吃相太难看被人发现,说不定还能再多吃半个时辰呢。

“师兄,这边。”

突然,老板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又是一阵踩楼梯上楼的脚步声。秦少游的酒顿时吓醒大半,桌上这些是收拾不了了,自己这该往哪藏呢?门上的影子已经近在咫尺了!

“请进。”老板娘刚把门推开,看着满桌狼藉,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还不待老板娘解释,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已经走了进来,他看着眼前的残羹剩饭,满是胡须的脸也变了颜色。

“锦容,在京城做了几年生意,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后面跟着的几个大汉也走了进来,老板娘刚把门关上,男人便说道。

“我不是吩咐过你,要留出一个房间不招待客人吗?”男人的语气间无奈大于责备,满眼厌恶地看着桌子上的菜汁淌在地上。

“锦容?老板娘不是叫宋月竹吗?”秦少游想着又往里爬了点。

“天瀚师兄,都怪我没管好下人。”老板娘低着头,两只手捏着裙边,难得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宋锦容,今晚之事如此重要,怎么连这点小事交代给你都办不好?唉,若是你们据点安排妥当,杨大人又怎么会被东厂的番子跟踪,落到如今这般下场。”另一个男人坐在一旁,粗壮地手臂用力地砸在了桌子上,懊恼的情绪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只见老板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一砸,不只是碗碟被吓得弹起,连同躲在桌子下面的秦少游着实也心惊肉跳,刚塞满的胃也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天照,杨大人事发也不是在福泽楼,这怎么能怪在锦容头上,其他几个据点都是外人,锦容可是咱自家师妹。”

“也罢,客人用过的房间倒也省的被人注意。”宋天瀚低沉的声音安慰着众人,老板娘也抬起了头。

“明天早上,杨大人就要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路上官兵肯定严防死守,所以今晚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们宋家,本是江湖上不起眼的镖客,三年前承蒙杨大人提携,才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如今,杨大人遭顾望亭这阉贼陷害,宋家镖局也被锦衣卫查办!”众人面容凝重,眼神愈发犀利。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纲霍乱,奸佞小人残害忠良,我等也被通缉四散蛰伏了数月,现在大家都在这,今夜劫狱可还有贪生怕死之辈?”宋天瀚环顾众人,厉声问道。

“没有!没有!”其余三人神情激愤,连宋锦容都拧紧了拳头。

“嗝!”

众人被这声打嗝一惊,立刻起身退后,拔出刀剑对准了圆桌。

“给我出来!”宋天照抬腿便是一脚,桌子被踹得横移数尺,桌上的碗筷劈里啪啦砸了一地,周围的椅子也被撞得四散。

“砰!”桌面最终撞在墙上,木地板上斜躺着的秦少游也一览无余,宋家几人立马将他团团围住,宋锦容定睛一看更是火冒三丈。

只见秦少游用手肘支起身子,另一只手揉了揉快要黏住的眼睛,满脸通红,脑袋时不时一副支撑不住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打....雷了还是...天..亮了?”秦少游大着舌头自问,侧过头挑起眉毛听着,眼睛还是没睁开看向众人。

宋天瀚朝着宋天照使了个眼色,宋天照快步走近躺在地上的秦少游,抬刀就朝着秦少游的面门砍去,破风声都已经隐隐出现。

“且慢!”

没想到宋锦容更快一步撞开宋天照,挡在了秦少游面前。

“师妹,你这是何意!?他很有可能就是乔装的锦衣卫,刚才肯定已经偷听了我们的计划!”宋天瀚亲自走上前来。

“师兄,他是我店里的伙计,平日里就喜欢在后厨偷嘴,晚上寻他不见,没想到竟然躲在这儿偷吃...”宋锦容赶忙向几人解释。

“不管他是谁,刚才的话听到,他就活不成!”宋天照作势就要提刀上前,宋锦容伸手要拦却被一把推开。

宋天照上前看向躺平的秦少游,冷笑一声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捏住刀背,刀尖直插向秦少游的胸口。

“师兄!”宋锦容跑过来居然死死抓在了刀柄上,用力摇着头。

“你们看看他,醉的估计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又怎么能听到我们说话呢?就当是发发慈悲,放过他吧!”宋锦容看向宋天瀚,宋天瀚却一言不发。

“他是个可怜人,冬月里穿些破裤烂袄,我看见过他在三里河边上啃了几天的树皮,要不是我收留他,他当晚就在雪地里冻死了。”

“我答应过他,只要踏实干活,就给他饭吃,让他活命。”宋锦容说着,原本温婉的面庞显得有些失神,话语间还带着哭腔。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锦衣卫呢?”

“锦容,他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我们不能因为他,坏了大事啊。”宋天瀚蹲下身子,一只手拍了拍宋锦容柔弱的肩膀。

“师兄,他进来也未必就没人看到。”宋锦容冷静下来。

“从我收留他到现在也有两个月时间,如果现在杀了他,店里少一个人我没法和其他人交代。”宋锦容低着头喃喃到。

“我相信善有善报,师兄就当是为了今夜的大事,饶他一命,将他暂且绑起来,行吗?”

“饶他一命可以,但你也要答应师兄一件事。”宋天瀚看着宋锦容的双眼,皱紧眉头叹了口气,可嘴角却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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