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致仕老夫智退捕快 寻道访客忽逢仙翁(2 / 2)

“娘子的头发真好,色泽光润,又不打结,梳起来非常流畅。请问这般保养有何奥妙,让我们也学学。”

虞夕心里暗暗道:“这该怎么说呢?毕竟人活百年难,妖活千年易。人皮易老,发须渐白,就算时长调理,也不能躲过生死之劫,华茂之衰。”便道:

“不过养尊处优,无所挂念。无劳务砭乏肌体,无心忧摧魂销骨,自然神遗光彩,玉颜不谢。”

两位侍女一边打理头发,一边道:“这样看来人生就是有如天定了,我们每日繁务不停,哪里能了无心忧呢?何况我们只能用价廉的脂粉,穿普通衣裳,一辈子也就是在此操劳。等年貌渐衰,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同秋叶,随风飘逐。”

虞夕本想安慰她们,但是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只是冲着她们笑了笑,从自己衣裳中挂着的小囊里取出两块琥珀色的小石头,递给她俩。

两位侍女见状立刻推辞道:“小的不敢要娘子任何东西,即便是赏赐也不能接下,若被阿郎得知,断然会受罚的。”一边说一边轻轻拉着虞夕的衣裙,央求她不要赐贵物。

虞夕也没执意相送,收起了这些玉石,轻叹凡人生活不易。不一会儿她便出门下楼,一位侍女领着,另一侍女则在房内收整被褥。

程先生和柳澈已在那方桌前坐着,桌上有烧饼,和一些煮好的面片,这烧饼上撒了些胡麻,看样子煎得色泽金黄很是诱人。见她下楼,丈人道:

“昨日睡得可还舒服?”

“睡得很好,只是可怜了那女郎中,不知她昨夜瞌睡得好么?”

老丈有些一惊,随后笑道:“放心,睡得不差,我还有榻可以供人安睡。”

虞夕便和这三人一同吃早食,这烧饼倒是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味道,嚼久了反倒挺香,桌上还有一些参杂几种谷类的米粥,三人一边吃饼一面食粥。先生又道:

“老夫虽很想留二位一段时日,但柳公子伤势要紧,昨日的草药不过暂缓急症,若想彻底治好,不留后患还得找那道人。待会我便命两小仆带二人上山访道,顺便送几朵菊花给他。你们只要将花交给他,他便知二位是我朋友,自会倾力相助。这山离我住处只有半个时辰的步行,倒是山路崎岖不便行马。柳公子的马可暂放我家中,我会叫仆人好生照料。待你伤势好转,下山找我商议行程便是。”

“柳澈在此谢过程先生。”

“免礼免礼,二位都是贵客,只是这些时日,你们须万加小心,切不可大意。你的武具我也叫人添油保养,柳公子的剑是真的一把好剑,有点像是帝王用具,只是我印象中本朝皇室没有姓柳的,公子是何处得来我就有所不知了。那张弓倒是不错,只是相比这剑少了很多规格,但发弦清响,想必不差。那箭筒上有些血污,我已叫人除去,并补了一些箭簇,我这也有一些猎户,叫他们给些箭矢也不在话下。”

“谢谢先生了,您的恩情我真难以为报。”

“哎说这些干嘛,你我都是同道之人,都是看不惯那徐氏专权罢了。”老人笑了笑,用调羹送了一勺粥到嘴里。

过了一刻,二位已在大堂门外,后有一大一小两仆,拧着二人物件。这时老者叫仆人拿出一双乌皮六合短靴和一双丹色高头履递给二位,随后说道:

“我已命人将二位的鞋具洗净,二位穿着云头锦履并不方便上山,请二位换上这些足具。”

柳澈和虞夕各自换上乌皮六合短靴和高头履,柳澈的靴子倒是很合脚,虞夕头一次穿高头履,这翘头露在自己的裙身外,不会被裙的下摆绊住,虞夕试着走了几步,除了没自己先前的小靴舒适外,倒也无其他不合。

二人再次谢过程先生好意,便辞别上路,柳澈右手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几朵菊花还有一些点心,虞夕空着手跟在他们后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沿途之物。

程先生倚杖望着他们离去,此时正过辰时未过巳时,若是走得较快,说不定还能赶上一顿饭食。他看向宅院周围,昨日篱落烟云暮,残枝绕余芳。今日晴空彻,幽丛吐新黄。秋水沾金菊,碧天缭浮香。回首人间离愁事,也将黄昏道重阳。

老者不禁颔首捻须,轻轻吟道:

咏菊

傲首西风迎覆水,秋寒不畏郁金黄。

未邀蜂蝶将颜赏,心似浮云自敛藏。

曲径向幽寻岳麓,相怀兰佩下潇湘。

何愁叶落花衰色,笑别寥天万里霜。

二人一路在两位向导的指引下,来到一处山脚,从山下望去,只见:山高百丈,白云缭绕,飞鸟周回。郁树深合不见林路,飞瀑砯崖参落其间,不知有几重斗转。步虚五云,怕是须:白鹤通缄信,清音齐霄歌。

“你脖子怎么像只鸭子一样伸的老长?怀疑上不去了?”虞夕看着柳澈一直仰头望着山顶,打趣道。

“没,我只是想着我还要多久才能到那山顶。”

“走吧走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想不想治伤了?”

柳澈只好跟了上去,四人在山道上走着,落叶满空山,不知何处寻行迹。虽说地偏山水秀,但行在深山中,只觉地覆苍苔,烟霞影迷;古柏萧索,幽风清啸。走了一会,唯见林树环合,草木纷衍;始觉湿露沾衣,茎蕤罥裳。柳澈感到行劳肤体,思意不惬,又不知径路几重,便步履放缓,恣意闲行。

他们渐渐随着上路上行,向下望去,离地已越百丈,远处良田阡陌清晰可见。引路二人在一颗槐树前停下,围着这树好像找寻着什么,过了一会,只见二人拨开一侧灌丛,招呼他们走向这处。

二人便来此处,只见这灌丛周围有条小径,恰好被几片芭蕉大叶遮住,柳澈看了看那槐树,只见树后刻着北斗七星(古代传统对七星从斗身上端开始,到斗柄的末尾,按顺序依次称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图样,是用刀剑划破树皮刻成,样式并不明显,勺柄的一端正指着那幽径。

“快过来,小少爷!”虞夕喊道。

柳澈跟上他们,这林荫小径虽不宽广,仅能容一人通行,但周围的荆棘草木显然有人劈过,虽狭仄但无刺藤,除了向山上行进有些疲惫外,倒也无其他不适之感。四人又沿这小道复行一刻钟后,只见外面有一片绿茵之地,四周无他杂树,只闻澹澹水声,如天河倾泻,一落千尺。

众人从道口出来,只见:

山中望

清晖鲜万物,天地尤为稀。

云过楼台断,风花傍客衣。

远处有一老者,衣布褐,着长衫,戴斗笠,正持一钓竿,身坐崖石上,钩悬溪流间。

柳澈慢慢走过,心想这莫非是要找的道士?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怕惊着了鱼儿,但仔细一看,这里水流湍急,飞波走浪,直奔崖下,岂可有鱼在此疾水之中?但老者凝神望住水面,完全不在乎身后四人,一副陶然忘我之态。

柳澈觉得其中定有玄机,看着这山上悬瀑,滩中顽石良久,无一所获,终于开口问道:

“袁仙君,这水一路奔流,在此飞旋直落,游鱼细虾即便有,也随这湍流冲走,怎么会咬钩呢?还请移驾别处,寻一处静水照人,潭影羞花之地,拱手垂线,以待鳞虫。”

这位丈人随即大笑,仰观天地,手指八荒,观他良久后道:

“老夫并非袁仙君,老朽不过一隐者,小隐于林罢了。鄙人自年壮时游离四方,现至耄耋之年,回顾往昔所见,撰了一曲《浮生歌》,只可惜世人多有不解,均以为这不过是一篇故弄玄虚的鬼话。”

柳澈道:“既然如此,老丈不妨把这歌向我道出,是鬼话是人话,一听便晓。”

那白发翁笑了笑,轻抚胡须道:“那我念了,你可听好。”

浮生歌

天地过萧索,山川恒渺茫。不堪北斗柄,尤把岁寒量。

人寿有穷尽,思欲无短长。非求虚名利,即是为子忙。

心忧水旱事,力耕事农桑。又恐非高位,自小识墨香。

终日奔劳苦,不曾服华裳。若是天公苛,常时碌饥肠。

若逢兵戈起,岁纳无余粮。家徒怀四壁,无燕筑巢梁。

浮生若蓬草,归梦在他乡。竭此少年志,老来对芜墙。

心存凌云笔,未是折桂郎。得失无了时,何不参玄黄。

无饵闲垂钓,倦眠梦老庄。依此了余怅,对酒歌疏狂。

柳澈听完不知何言以对,只得观乎左右,见山中牧野层染,松梧微吟。老者又笑道:

“这便是《浮生歌》,我观乎世上凡人,其人生大都如此,古人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觉得此话大抵不假,但依我所见便是‘思欲奔劳苦半生,壮志功名皆化尘。不过一席黄粱梦,庸人折腰尽此生。’不知阁下可认老朽愚见?若是公子也有此感,不妨试解老朽《浮生歌》。”

柳澈看了看那老者,这老者两鬓斑白,须长半尺,状貌丰伟,神态飘然。柳澈观之,觉这老者骨秀如俊仙,诗颂有雅才。不了人间事,澄心脱尘埃。一副看淡世间荣辱波澜的样态。柳澈思索了一会道:

“小生倒是大体明白,若是要我来解,我也只能悉听君意口占一首,若是曲解了老者本意,还望您不要恕怪。”

“不恕怪,不恕怪,依你意愿解就好。”老者道。

柳澈踱了几步,抬头眼看四周,已是天地肃清,白云红叶两轻;蝉咽岁老,处处黄芦衰草。一想秋时新过,只见馀花落。虽说遇了虞夕,白归荑,程先生等良朋,依旧只觉身影形单,道远萧然。但庆幸自己绝处逢生,此番登高不算寂寥。又来回踏了几步,震袖敛容曰:

对浮生歌

落日江枫下,西风愁煞人。

妄穷千古论,阅世空余身。

不理章台事,乌冠染庾尘。

任他红萼老,高径自怀春。

老者笑道:“好解,好解!你个小辈倒通老朽心意。”

“人生意只感世间萧疏,无有起兴。何故缘木求鱼,临瀑而钓?不过劳而无功徒增伤怀,若是愁没有鱼吃,我便赠汝钱币,你易之于市即可。”说罢唤那小仆拿来一个囊袋,从中摸出一把铜钱,递与老者。

老者笑道:“我早已脱此俗世,无所挂念,至于是否得鱼,已毫不在意。只是——

拟古

情适山川地,相逢意趣孚。

神游在岩壑,澹素以清娱。

仰看碧云闲,观花崪嵂间。

伸舒傥由己,坐视岁华艰。

何羡富者趣,拜尘车马前。

屈身仕宦里,翻掌不得闲。

如此一来,倒也淡看世间百转波折,落得随心自在,无意欲劳身。这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柳澈听毕,略加思索后道:“现在天下乱世,老者若是能归隐田园倒也挺好,只是这山间囊橐萧然,无什么靡衣媮食。你虽有垂纶,却无鱼上钩,莫非学那西周姜尚,在此等一要人,商议大事?”

老者道:“非也。不过无心而钓,那道德天尊曾曰‘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这小鲜还没获呢,何谈国是?不过我也无须再此观鱼,徒有羡鱼之情了。这钓竿的钓木我留着还有别用,不如把这掉线赠予你吧。”

说罢便从杆上拆下一截线,这丝线在阳光下竟然闪着烁烁金光。柳澈正异之,那白须老者笑道:

“此乃金衮线,钢柔自裁,长短自任,粗细随心。能捆扎世间状物,能吊起千斤重鼎。不惧火烧冰摧,无畏刀剑相逼。可做钓线垂钓鳞鱼,可当绳索攀越险境,可制捆绳捆札恶人,可织绸缎披服华身……今天你我有缘,汇聚于此,不妨接此宝物,日后再见。”

柳澈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线,这线原在老叟钓竿上一丈有余,到手中时只见这线飞速缩短,在掌心中仅有两寸多长,柳澈甚是惊讶,还未究出原因。只觉眼前似有一道金光,顿时疾风走叶,风声四起,老叟忽然不见,唯见一只翅展六尺的红冠白鹤凌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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