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梦境15(1 / 2)

【一】

“喂,那个谁,你很喜欢吃番茄吗?”刚运动完满脸通红的少年路过据晰,玩乐般问道。

“别问他了,走走走去喝橙汁。”

人们哄笑着走开,短暂的热闹来源于肾上腺素的一时分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这戏谑充耳不闻。

苯丙酮尿症,编码苯丙氨酸羟化酶的基因突变,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称患者“不食人间烟火”,成年前限制饮食,控制不当易引起神经系统损伤。

他喜欢靠在窗边晒阳光,看书看累了就望望充满朝气的窗外风景,少年少女们欢快的嬉笑打闹何不算一道风景呢。羸弱的身体无法支撑他做剧烈动作,但他可以作为观众,在台下看生命怒放。

无法亲身体验的事,可以从书中得到。虽然形单影只,在各种方面都不适当有人相伴,但他对每个人都温和地微笑着,所谓伸手不到笑脸人,也得到了些不错的评价。大部分人不喜欢和病秧子玩,但有人会愿意和一个永远理解他的倾听者聊天。

对于不常读枯燥闲书的孩子,他只需要用理论小小转换成实践,对方很容易依恋上这无条件的关照。

倾诉者说,人的性格真可从面相窥见,据晰的五官并不惊艳,他清秀温和,像一潭湖水,让人看一眼,再焦躁的心情都可以平静下来。

据晰暖暖地趴在桌上,岁月也暖暖地流逝,一只蓝色蝴蝶降落在他柔软的发丝,随他一同睡去。

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课间,一位少女悄悄在他身旁坐下。她头发微卷,扎着简单的低马尾。她说,她在做一个关于爱情的统计,收集大家关于“爱情是什么”的回答。

据晰没有给她确切的答案,在他得知思温出此方法的目的是给爱情下定义后。思温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她没有立刻离开,盯着据晰明亮的青眸,她更详细地道出了原本的计划。

“因为发育的各种激素影响,恋爱是青春期少年少女们永不停息的话题。其实,感情这样事物伴随着人终生,想要弄清它,大家说要用一生去体会。我在想,所谓的体会,也可以被看做一种实验,一辈子这么长的实验周期,中途难免有许多影响因素。那么,挑选小小一段,进行有效率的实验,是否可以得出相对正确的解答呢?”

思温漂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取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内有一个类似计划的东西,标题是,恋爱实验,下面详细记载着每个项目。

据晰任思温兴致冲冲的像在进行汇报一样讲解着她的计划,他安静地听,思温所说的一切与心理学实验十分相似,只是,被试是她自己,后来,被试稀里糊涂变成了他们两个人。

情侣们津津乐道的事,他们计划了几年,循序渐进,包括每天什么时候待在一起,待在哪里,详细到秒。在第一次走出电影院时,思温认真地统计着心率、血压的变化,据晰在旁边安静地跟随,他也挺好奇,这样能研究出什么。

在据晰安静地注视思温认真写分析的时候,她突然停了笔,仿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随后。

“你身上有股雨后泥土的香气。”

“或许,是洗衣液的味道。”

【二】

思温对这个实验很是上心,另一方面,她也带据晰体会了很多曾经根本不会做的事。据晰发现,思温有时忙到不吃饭。

他开始接触除了西红柿以外的食材,因为从未品尝过别的味道,任何东西对他都是新奇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好吃,什么是不好吃。

据晰一开始全然按照书本上做,做完后,会自己先小小尝一口。思温口味清淡,并且告诉过他,时常为生理期困扰,于是他熟练后,慢慢开始调整饭菜的味道。

思温从来没有在意据晰先天的缺陷,她第一次吃下据晰为她做的午餐时,她说,他简直是奇迹。此后,思温乐此不疲地当他做饭的助手,她说,只要她在,据晰不用为了味道,做伤身的事情。

……

右眼被鲜血模糊视线,剧烈的电流让他眼前浮现出过往的幻梦。就在刚才,他脑海中涌入繁多碎片记忆,混合原本无法听见的嗷嚎哭喊,无数陌生面容进入大脑。他将粗大的电线从脑袋生生拔出,对行实验的怪物刺去。

芙兰婷雅嘴角挂着浅笑,在激烈的爆炸声中,观赏这场闹剧。

据晰瘦削的身体上浑身是血,死尸般麻木地转身,对上芙兰婷雅打量目光。

他带着过于剧烈的疼痛做出选择,奔逃的步伐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缥缈的未来。从下了实验台,他的身体便如此沉重。

救下他的人每天来探望他。

即便每天输很多退烧药,据晰头部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还是无法止住。他的感官如此清晰,他记得昏迷时的所有事情,包括巡勒尔与白发少女,包括南池鲵尚未告诉他的姓名。

所有信息不再藏匿于潜意识,不再因为主观与否决定是否被提起,它们精确地重组,准确推测着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据晰没有主动猜测,便可以知道,30分钟21秒后,南池鲵会食指先触碰门把。再微小的动作,都能牢牢烙于他的脑海,清晰解构,比如,南池鲵在看到他大腿根部的菱形标志时,一瞬复杂的眼神。

经过几天的照顾,据晰已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依旧伴随的头痛和极差的精力,他的身体没有多的伤势。南池鲵带回他之前,对他进行了简单的疏导。

“这场浩劫只有两位幸存者,所幸你所谓的女人没有欺骗你,但你的选择确实催化了其他人的死亡。”

南池鲵碧绿的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他想从据晰的表情中看出些愧疚,但只有凄凉的微笑。

据晰没有告诉政府他的任何变化,他们只知道他大脑结构被改变,并且要求他死后为科学捐献它。

在见到巡勒尔毫不掩饰的厌恶时,他毫不惊讶,他既已知晓他的过往,也不会怪罪他人的怨恨。他悄悄给森玟放出消息,为她指明了巡勒尔所在位置,让他们再次相遇。

巡勒尔性格活泼,自然可以与南池鲵轻易交谈上。他常常在南池鲵的花园里坐着,一边抚摸凑上来睡觉的动物,一边思考着所谓预言的产生原理。

据晰发现,他越是接触得多,预测越准确,有足够的数据支撑,就可以实现“预言”。他比以往更加疲惫,这样无法按停的运算强度,在悄无声息地消耗他本就不多的能量。而睡觉歇息时,另一类反常的事情也呈现出来。

正常来说,验证睡眠质量的标准之一,有是否无梦,梦境的出现,说明大脑在活动,神经系统受外界刺激将修饰后的形象呈现在梦境中。据晰陷入深度睡眠时反而时常被困入梦境,这些场景十分真实,他以第一视角经历着无数不同但都处于这一时代的人的一生,感受是真切的,放大数倍的,一切如此合理,仿佛他在重复亡魂的一生。

据晰知道南池鲵并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的选择。据晰曾阅读过他的《十论》,南池鲵对于孩童的态度向来不好。据晰一次次尝试接近他,起初他们的话题围绕着伤势,后来,谈论起文学。

南池鲵喜欢做中国菜,但他做得并不好吃。据晰已经成年,他可以接触各色各样的美食,可他食欲很淡,他永远吃不满半碗饭,南池鲵做的东西在他眼里和别的食物没有两样,可是对巡勒尔不一样。在一次饭前,他找到南池鲵,让他将做饭的活路交给他,以报答为理由。

他做过很多次饭,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据晰依旧娴熟地切着菜,空洞的眼里透着隐秘的思绪。思温不在,并且以后也不会在。

【三】

艾格穆多摩挲据晰的发丝,另一只手安慰般放在他的左肩,艾格穆多怜悯地望着他。

据晰维持礼貌的微笑,在艾格穆多那神色中,他看出了威压。

“你是幸运的,这些幸运得益于政府的拯救。”

“你已经负了一次,不会再负第二次,对吧?”

他在艾格穆多的帮助下,据晰拒绝了量子机器人理疗,进修精神医学,成了鲜少的提供精神分析疗法的精神科医师。这种治疗过于耗时耗力,要求医生有极高的素养,否则造成的伤害是双方都难以修复和弥补的。

神色疯癫的患者从房间冲出来,他握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在据晰开门的瞬间,直直要刺过去。

家属在一旁害怕地劝阻,他示意他们离开,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患者不再行动。他挥舞着器具,像一只被发现巢穴受惊的小兔,惊恐万分。

“别过来,别过来!你只是想让我变得像他们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疯子!”

昏暗与混乱中,据晰像往日探望他一般,淡淡地走到他面前,阴影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患者向他嘶吼、辱骂,俨然已经将自己所有痛苦的中心转移到据晰身上。

据晰只为被认为无法痊愈的精神病患者治疗。患者初期受疗时,会出现两种极端的情况:第一种是异常依恋,把病态的“自我”交由据晰掌控;第二种是异常排斥,是自我防御机制导致的对外来主权的抗拒的结果。前者表现为但不仅限于——患者不再接受任何其他人与自己的关系并会将所有关系都联系到据晰身上,异常抗拒其他人的接触并且自我认知模糊等;后者表现为但不仅限于——患者极度厌恶据晰的接触并且时刻想要杀害他,自我意识过于旺盛且出现双相情感障碍症状。

人们会认为这是加剧精神病的发作,据晰的做法确实如此。肉眼下无法观察到微生物,用足够倍数的显微镜便可以清楚地观察其结构。当精神疾病的症状以倍数放大,他便可从细微处精准推得患者的精神世界。

极端的展现是治疗成功的第一步,表现不同不过是正反推的区别。将这样的治疗喻为一个王国对上另一个羸弱的王国,对方不是投降,就是被攻打,收服。

他微笑着,将患者搂入怀中,像母亲为孩子耳语,轻哼起摇篮曲。怀中失去精神中心的灵魂依偎在据晰的怀里,激烈的愤怒骤然转为悲伤,据晰什么也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患者的家属告诉他,患者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像从前一样时常砸门,具有攻击性。当他们提出想要接触那孩子时,据晰拒绝了。

人格摧毁是十分令人痛苦的过程,将患者数十年形成的人格尽数推翻,将涂满颜料的白纸撕碎,相当于践踏一个人对自己精神世界的主权。白纸最容易留痕,患者这时候不是好了,是废了。

在接下来的疗程中,据晰渐渐允许在他的陪同下患者与他出去散心,此时的他们木讷、听话,但这不是作为一个人该活成的模样。据晰会尽可能一点点用微小的刺激将患者原本没有精神疾病的模样重构,最终,将人格的主导权归还给他们。

但如果,仅仅为了剖析人性,而不在意结果呢?

据晰曾在一次次的尝试后,能够凭借推演在梦中构造仿现实的实验。如同设定程序一般,精确加入变数与定数,能够模拟出完全贴近预期的现实。他能够以自己的身份,以梦境中的一个人为目标,通过亲身控制他周围事件的走向,观察他的反应,以精确的数字计算,得出他各项的定值,而最快速且效率地确定一个人的属性的方法,就是摧毁的方法。

据晰在梦境中死后,梦境的走向便会变回他没有到来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曾来过,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据晰不会忘记对实验目标最后的安慰,他在梦境中度过了无数次不同的人生,在达成他的目的后,他会褪去所有演绎的伪装,诚挚地表示感谢——就像对待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样。

因为有时会出现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所以据晰猜测,梦境除了是愿望的实现,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四】

南池鲵第一次教他枪法时,他双手颤抖,紧闭着双眼。艾格穆多让他学,说总有一天,他会用上。从被救下,他的一生仿佛都与工具这个定位捆绑在一起。

他大抵出现了幻觉,他的眼前不是靶子,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在地狱的烈焰中融化,火焰把一切都湮没了,漩涡中心仅留他一人。

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很久,在南池鲵的教导下,他已经基本可以适应政府对外不可言说的事务。

“不要忘记微笑。”

“不要让麻木占据心灵。”

“不要违抗命途,”

“不要遗忘本初之心。”

“不要背叛恩情。”

“不要为过往所困。”

“不要做工具之外的事。”

“不要成为工具。”

缄默的微笑可以成为习惯,眉眼也可成为一场场骗局。

“你像你手上拿的这杆枪,被利用。但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任何人或组织的工具,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年后的一次交谈中,南池鲵如此说道。他已经自清辞职了,他们的联系没有因为分离而切割,尽管据晰逐渐忙碌起来,但他们不会忘记彼此间每周的聚餐。

他们不用社交软件,以古老的白鸽寄信的方式联系,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在南池鲵得知据晰为政府创造了专门的语言时,他和据晰也创造了只有彼此能够懂得的文字

南池鲵一直没有用政府提供的理疗,他六十岁时,乌黑亮丽的长发已然全白。他说生老病死由听自然,据晰脑海中的南池鲵愈加鲜活,岁月让人更成为他自己。

“等我死后,我要变成蝴蝶,落在你的坟墓上。”

据晰轻轻地笑,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五】

据晰拉着南池鲵去了一所孤儿院。尽管南池鲵并不喜欢小孩,他还是去了。

夕阳下,据晰亲切地叫着每一位孩子的名字,给他们带去玩具和儿童书,像鸟妈妈与嗷嗷待哺的鸟宝宝。他娴熟地抱起一个咯咯笑的孩子到坐在旁边生怕接触到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鸟的南池鲵身边,对孩子比了个手势,便回到人群中。

南池鲵将身体缓缓挪向角落,那孩子却很快靠了上去。孩子在口袋里翻啊翻,好不容易翻出一根彩色棒棒糖。

“谢谢爷爷来看我们,这是,这是我要送给爷爷的礼物,是……是我唯一一根大棒棒糖了,就是,就是……谢谢你和哥哥愿意来看我们……”

孩子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南池鲵,他希望南池鲵能够收下他的谢礼。

南池鲵接下后,孩子开心地拍着手,晃悠小脚,毫无防备地跟南池鲵聊起天来。他没有想过孤儿院出生的孩子们会这样开朗,发自内心的开朗。

“别人都说,我们是野孩子,是别人不要的垃圾,他们说我克死了爸爸妈妈,所以才到孤儿院里来。有人来看过我们,但是他们只挑听话的孩子。”

“哥哥每次都给我们寄带很多很多东西,还有很多很多钱,经常陪我们玩游戏。他说我们是独特的,正因为我们不同,所以才是我们自己,迎合他人太久了,就变不回去了。”

“哥哥说,爷爷是哥哥的朋友。哥哥人这么好,爷爷也肯定是好人。所以,我来给爷爷送礼物。”

“爷爷会不会嫌我吵呀,老师说大人喜欢安静的孩子,不喜欢我这样每天话很多的。”

南池鲵与他坐在一起,聆听孩子小小的碎碎念时,目光久久不能从据晰拥抱他们的身影上离开,他看见据晰分明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上,隐约透露出深深的悲伤。

【六】

据晰偶尔会到学校听课,也是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瑞普勒。那时他还很小,但兴致勃勃地在台上汇报着什么。据晰常年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白日需要兴奋剂与药物维持清醒,在当时,如果不是一同前往的人提醒他这孩子在拿他做正面例子,他或许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抬起头时他对上了瑞普勒满是期待的目光,即便疲惫到意识有些模糊,他还是习惯性露出微笑去迎合他,虽然他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离开时,瑞普勒拉了拉他的衣袖,在诉说喜爱之情后,据晰看着这个健谈的小朋友突然支支吾吾好久。他看着瑞普勒的眼睛,思索了会儿,淡淡笑了笑,在他的额上留下一处吻。

“可以。我不常在家,你就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吧。”

人们总是很害羞,仿佛提出这件本来就被法律允许的事很羞耻。

从今以后,只要据晰能够抽出时间回一趟家,他就会提早回来做饭,留在桌子上。在恰巧碰见瑞普勒睡醒时,像曾经家人间会做的事情一样,他会给瑞普勒一个亲切的早安吻。

就算不是他,是其他孩子,他也会如此对待。

据晰不常看消息,除了找个社交软件存点研究相关的禁毒闲谈,他基本不会看手机。但是如果一个他曾见过的孩子来寻求他的帮助,他一般不会拒绝。

南池鲵给了据晰他家的钥匙,他说据晰随时可以到他家睡觉。南池鲵向来不赞同据晰为了某次梦境——对他来说,是实验,的事,而让自己长期处于被药物支撑起来的病态的清醒中。

南池鲵说,人性本身深不可测,一己之力全部剖开,是不太可能的事。

据晰不会告诉他,如果能够将人本身这个不确定的变数的所有可能性剖析,或许就可以在现实实现所谓的全能,就可以从他眼里极微小的细节中,去改变看似既定的结局。

他摆弄着自己,就像摆弄一个定格动画中的人偶。微笑的角度,动作的时机,弯腰的弧度,言语的力度,要如同他体系中精确的数据一般,否则,一点点的偏差,都不会如愿。

在某一天,他不再提供治疗。又在某一天,他不再继续他做得十分好的谈判官,应弥肃的改变,他再次转换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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